礼堂穹顶的灯光如同冰冷的星群,将舞台照得纤毫毕露。深红色的幕布沉重地垂落,隔绝了后台的紧张喘息。空气里弥漫着粉底和发胶的甜腻气味,混杂着一种无声的、绷紧的弦即将断裂的寂静。朗诵比赛决赛,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的湖面。
李小婧坐在后台角落的塑料凳上,指尖冰凉,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片早已干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樱花瓣。粗糙的脉络硌着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属于过去的真实感。她闭着眼,在心里一遍遍默诵着那首自己写的诗——《星星的旅客》。字句在脑海中流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前排传来的声音碎片般钻进耳朵:
“……安琪这次准备的《黄河颂》,听说请了电台的老师专门指导,气势绝对……”
“……嗯,她音色太好了,天生就该站在台上……”
杨安琪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上学期期末,那鲜红的分数差,那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那考场上的窒息感……还有此刻,那溪边石头上刻着的、被全班善意调侃过的“傻话”——“李小婧的花瓣船,漂走了。春天再见。”这些画面纷至沓来,在她紧绷的心弦上疯狂拨动。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杨安琪那完美无瑕、仿佛自带光环的形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只留下自己笔下那些关于漂流、星尘和微小光芒的句子。
“下面,有请四年四班,杨安琪同学!朗诵篇目——《黄河颂》!”
掌声如潮。幕布拉开。追光灯如同利剑,精准地刺破黑暗,将杨安琪笼罩其中。她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礼服裙,头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像一只骄傲的天鹅。站定,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
“我站在高山之巅……”
声音甫一响起,便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那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声音,清亮、圆润、饱满,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掷地有声。她的胸腔共鸣运用得炉火纯青,气息绵长稳定。随着诗句的推进,她的肢体语言大开大合,手臂有力地挥动,眼神时而坚毅如磐石,时而激越如波涛,完美地诠释着黄河的磅礴气势与不屈精神。高潮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涛拍岸,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点燃了全场!掌声和喝彩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小婧在后台的阴影里看着,听着。那完美的声音和台风,像一座巍峨的高山,清晰地矗立在她通往舞台的道路上,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她下意识地又攥紧了口袋里的花瓣,薄脆的边缘似乎要刺破指尖。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她写的《星星的旅客》,那些安静流淌的溪水,那些沉默远行的花瓣船,那些在尘埃里也要发光的星尘……在这雷霆万钧的“黄河”面前,显得那么微小,那么……不合时宜。
“下面,有请四年四班,李小婧同学!朗诵篇目——原创诗歌《星星的旅客》!”
幕布再次拉开。李小婧走上舞台。追光灯打在她身上,带着灼人的热度。台下黑压压一片,无数双眼睛如同探照灯聚焦。她穿着普通的校服裙,洗得有些发白,头发只用最简单的黑色皮筋扎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没有礼服,没有精致的妆容,只有口袋里那片花瓣带来的微弱支撑。
她走到舞台中央偏右的位置,没有立刻开始。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脚尖,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礼堂里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前排观众翻动节目单的细微声响。这寂静比刚才杨安琪获得的掌声更让人心慌。
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没有投向观众席的某个焦点,而是微微放空,投向礼堂后方幽暗的穹顶,仿佛那里才是她倾诉的对象。开口,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像初春冰面下第一道小心翼翼的裂痕:
“我不是奔涌的河,
没有雷霆的嗓。
我只是一颗,
迷了路的星尘。”
没有刻意拔高的音量,没有华丽的共鸣腔。她的声音是干净的,带着一点溪水般的清泠,甚至有些单薄。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心湖深处艰难地浮起,带着沉淀的重量。这开场,与方才排山倒海的《黄河颂》形成了刺骨的对比。台下有几处传来细微的骚动,似乎有人失望地调整了坐姿。
李小婧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掐进掌心。但她没有停。她强迫自己沉入诗句描绘的那个世界——那条漂着花瓣船的小溪,那间尘封后又被钥匙开启的圆顶天文台,那些在糖浆里流淌的“星云糖”……她想起溪水冰凉的触感,想起天文台里机油和灰尘混合的冰冷气息,想起糖浆熬煮时纯粹的焦香。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渐渐注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静的笃定:
“我曾在石头上,
刻下过春天远航的签名。
笨拙的笔画,
是给漂走的花瓣,
郑重的送行。”
当她念到“石头上的签名”,后台阴影里的李老师,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观众席中,四年四班的方向,王小刚、孟小胖、朱珠、杨安琪,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专注地投向台上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后来啊,
我被锁进幽暗的圆顶。
尘埃是厚厚的茧,
蒙住了眺望的眼睛。
像一颗沉默的种子,
在冰凉的金属缝隙里,
等待一阵风,
或者,
一双手的温度,
来叫醒……”
她的声音里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仿佛置身于那尘封的天文台。语速更慢了,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肢体几乎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只有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然而,正是这种近乎凝固的沉静,这种将巨大情感压抑在平静叙述之下的克制,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张力。台下细微的骚动不知何时消失了,一种专注的寂静重新笼罩了礼堂。
“直到,一把生锈的钥匙,
转动了时光的齿轮。
光,倾泻而下,
尘埃开始跳舞,
像被惊醒的星群。”
念到“钥匙”和“光”时,她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破茧般的明亮。她的目光从虚无的穹顶缓缓收回,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束刺破尘埃的光。她微微侧过头,视线似乎穿透了舞台的边界,落在了观众席某个无形的点上——那里,仿佛坐着那个在储物室里找到钥匙、开启星空的自己。
“我学着,
把星河的轨迹,
画进糖浆的河流里。
甜味是新的语言,
告诉每一个仰望的孩子:
看,光,
也可以在掌心航行。”
最后几句,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变得异常平稳、清澈。没有激昂的宣告,只有一种近乎耳语的分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温柔和确信。她抬起一直微微低垂的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的黑暗,没有刻意的停留,仿佛只是确认那些“仰望的孩子”都在。然后,她微微颔首,声音如同最后一颗星子落入静湖:
“所以,
别问我从哪里来。
我只是一个,
收集过花瓣、擦亮过星尘、
在甜味里画过光的,
旅客。”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余韵在寂静的空气中轻轻震颤。没有立刻爆发的掌声。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种短暂的、近乎屏息的沉静。仿佛所有人都被那沉静的诗句和更沉静的诉说带入了另一个时空——那里没有奔涌的黄河,只有一条漂着花瓣的溪流;没有辉煌的圆顶,只有一把开启尘封的钥匙;没有震耳的声音,只有糖浆流淌时细微的甜香和星尘苏醒的微光。
后台,李老师轻轻吁出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几秒钟后,掌声才如同迟来的潮水,从观众席的各个角落缓缓涌起,起初是零星的、试探的,很快便汇聚成一片真诚而持久的声浪。这掌声不同于方才给杨安琪的、那种被强大力量震撼而爆发的热烈,它更温和,更绵长,带着一种被打动内心柔软角落后的共鸣与敬意。
评审席上,几位评委老师低声交流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摘下眼镜,轻轻擦拭着镜片,掩饰着眼角微微的湿润。另一位年轻的评委则在李小婧的名字后面,用力地画了一个加重的五角星。
结果公布时刻终于到来。空气再次凝固。主持人清了清嗓子:“获得本届朗诵比赛一等奖的是——”
短暂的停顿,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四年四班,杨安琪同学!以及,”主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四年四班,李小婧同学!并列一等奖!”
“哇——!”全场哗然,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
杨安琪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大方地上前一步。李小婧则愣住了,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旁边的杨安琪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她才如梦初醒,有些局促地跟着走上前。
颁奖的副校长将两座一模一样的金色奖杯分别递给她们。当那座微凉的、沉甸甸的奖杯落入李小婧掌心时,一种奇异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奖杯光滑的表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
“恭喜你,小婧。”杨安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诚而温暖,她侧过身,给了李小婧一个轻轻的拥抱,“你的诗,还有你的声音,真的很特别,像……像安静的溪水,流进人心里。”
李小婧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在那真诚的拥抱和话语中缓缓放松下来。她抬起头,看向杨安琪明亮的眼睛,里面只有纯粹的欣赏和祝福,再无半分上学期那三分之差的阴影。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有些生涩、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台下,四年四班的位置彻底沸腾了!孟小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王小刚吹起了响亮的口哨,朱珠推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李老师站在侧幕,看着台上那两个并肩而立、捧着相同奖杯的女孩——一个如同光芒万丈的太阳,一个如同沉静流淌的星河。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李小婧紧握着奖杯、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看着她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惊愕、却已悄然绽放的、如同新叶舒展般的笑容。
副校长拿起话筒,声音洪亮:“杨安琪同学的《黄河颂》,气势磅礴,声情并茂,展现了我们阳光学子的豪情壮志!而李小婧同学……”他的目光转向李小婧,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赞赏,“她的原创诗歌《星星的旅客》,以及她独特的朗诵方式,让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力量——一种来自微小事物、来自内心沉淀、来自安静坚持的力量!这种力量,同样震撼人心!所以,我们评审团一致决定,破例授予两位同学并列一等奖!因为真正的光芒,既可以是太阳的炽烈,也可以是星尘的恒久!”
掌声再次雷动。
李小婧紧紧握着冰凉的奖杯,那沉甸甸的金属仿佛有了温度。奖杯光滑的曲面,像一面小小的、扭曲的镜子。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依旧有些紧张的面容,也看到了台下李老师欣慰的笑容,看到了伙伴们兴奋的脸庞,更看到了那个蹲在溪边刻下“春天再见”的、小小的、孤单的背影。那个背影,曾经是她羞于启齿的秘密,是溪水边一块笨拙的石头。而此刻,它仿佛被这沉甸甸的奖杯、被这满场的掌声、被杨安琪真诚的拥抱、被副校长口中“星尘的恒久”所照亮,缓缓转过身来。
那个小小的自己,站在时光的溪流对岸,不再孤单,不再羞怯。她的手中,似乎也捧着一束微光——那是漂走的花瓣留下的印记,是擦亮星尘时沾染的光点,是糖浆河流里凝固的星河。那束光,穿透了时间的尘埃,与此刻台上捧着奖杯的她,静静相望。
原来,石头上的签名,从未被流水真正带走。它只是沉入了时间的河床,在某个被星光照亮的时刻,重新浮现,成为一枚最独特的勋章,别在了名为“成长”的衣襟上。而手中这座奖杯,不仅映照着此刻的荣光,更清晰地映出了那条从溪边石头,一路蜿蜒至此、闪烁着星尘与甜味的、只属于李小婧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