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粗布衣衫的马奴,眼前人裹在亲王规制的婚服里,处处都透着天家威仪。
原来那些清晨总出现在窗棂的点心,好用的伤药,那些大婚前的体贴,那些一件件被寻回的母亲的旧物……
从始至终,都是他。
沈白榆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繁复的金线。
烛火在她长睫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将眼底翻涌的情绪遮掩得恰到好处……有震惊、混乱、紧张,若仔细观察,或许还会发现,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王爷。”沈白榆微微张了张口,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尾音有些发颤。
萧御川垂首,自宽袖中取出了一封朱漆文书,无声地递到了她面前。
沈白榆有些不明所以,伸手接过,二人指尖相触的刹那,萧御川像被电到了一样,蓦地缩回了手。
沈白榆:“这是……”
展开的文书上,“和离书”三个字豁然刺入眼帘。
洋洋洒洒的和离言语之下,官印鲜红,萧御川三字力透纸背,只肖她在旁边补上自己的名字,即刻便能生效。
新婚之夜,竟迎来一纸和离书?
沈白榆的指尖在纸边缘蜷了蜷,像是被那官印朱砂烫着了。
她深吸一口气,才抬起眸子,烛光在眼底晃动,“王爷这是何意……新婚之夜,是要休了我吗?”
萧御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玉冠束起的发丝纹丝不乱,可负在身后的手却攥得有些发白,“不是。”
“不是休妻,”萧御川似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侧那对龙凤烛上,道,“沈岱……”
这个名字一出口,屋内陡然沉寂。
沈白榆蓦地站起了身,声音透着急切,“我哥哥他怎么了?”
“别紧张,沈岱没事,在别院修养。只是大夫说,现在不要让他有情绪波动,所以不便接来王府。”
沈白榆这才狠松了一口气,一瞬间失了力气,跌坐了回去。
“沈岱与本王是至交,本王不会害他,”萧御川拳头微微攥起,“当年在狼吻关一役,他曾替本王挡过一箭。”
玄色袖口掠过案几,他用合卺杯倒了一杯酒,而后一饮而尽。
“那一箭……”酒杯“咔”地一声搁在案上,他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本该射穿本王的喉咙。”
“是沈岱用后背替本王挡了,”萧御川的声音微哑,“当时情况危急,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说,若有不测,替他护着阿瓷。”
沈白榆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狼吻关……”她喃喃重复。
沈岱曾性命垂危过,她竟然半点不知。
沈岱每次归家时,总把一切都藏在玩笑里,每月准时抵达的家书,字迹也永远潇洒俊逸,仿佛战火从未烧灼过他分毫。
原来,沈岱也是个骗子。
萧御川顿了顿,待她情绪有所缓和,才继续开口,“所以,你既是沈岱的妹妹,日后……便也是本王的妹妹。”
“你可以放心把本王当兄长依赖,”萧御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绸布,言语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本王定同沈岱一般待你无二。”
一时间,无数碎片在沈白榆脑中飞速闪过,像是觉得十分荒诞,她突然轻笑出声,连珠冠都跟着颤。
竟是如此。
所有的所有……竟然全是出于一句兄弟所托?
半晌,沈白榆轻轻按住和离书,“马奴的事情,也是兄弟所托吗。”
萧御川猛地抬眸,终于看向她。
那双总是含笑的瑞凤眼里,此刻情绪翻涌。像是愧疚,又像是某种更为炽烈的、被强行压抑的东西。
他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天家威仪的束缚,总得披张人皮。
那天那夜,马奴粗布衣衫之下,他也的确丢了礼教束缚,失了该有的克制,放飞了自我,动了禽兽之心。
听到她张口要找别人。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弄哭她……
萧御川道,“……抱歉。”
“没有什么抱歉,”沈白榆突然截断他的话,她的目光顺着和离书一寸寸上移,最终停在他面上,“最开始就是我为了拒婚处心积虑,就算不是王爷,也会是旁人。只是,事情都已然这样了,王爷还要拿一句兄弟所托打发我吗?”
“本王知道这桩婚事非你所愿,不想拿这些束缚你,”萧御川俊俏的侧脸在烛光中格外清晰,他垂眸,声音低沉,“若以后你有了真正想去的去处,随时可以签了和离书离开。”
“但不是现在,”他的声音顿了顿,终于转回视线看她,“不管怎么说,你如今都不够独立,你哥哥,也同样离不开照顾和治疗。在此之前,本王会照顾好你。”
句句肺腑,也属实是在为她考虑。
沈白榆沉默片刻,轻声道,“王爷想如何照顾我?”
“旁人都知道本王不讲道理,”萧御川一字一句道,“沈姑娘,你唤本王一声哥哥,以后无论旁人说什么,本王都只站在你这边。”
沈白榆没有说话。
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萧御川,此时此刻大抵是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的寂静中,他抬手想倒一杯酒,倒酒时,指尖微颤,酒液洒了一片在桌上。
沈白榆垂下眼皮,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落一片颤动的阴影,隐约可见水光闪烁。
萧御川的每句话都挑不出错处,句句都在为她考量。看着十分体贴,她本该感激他的,可是这新婚之夜一纸和离书……仿佛她是什么需要妥善安置的物件,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沈白榆攥紧袖子,指节发白,她也并没有多欢喜对方,可被这般对待,心底仍生出了几分不忿来。
可恶,她才不稀罕呢!!
萧御川忽然倾身,抬起的指尖在将将触及她脸颊时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发间珠钗,“哭什么?”
“没有哭,”她偏过头去不看他,指尖飞快抹过眼角,“烛光太亮了,照得眼睛疼。”
“……哦。”
心脏像是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敲了一下,萧御川缓缓直起身子,并没有追问。
他信手踱步到了一旁,指腹摩挲着上面绣的并蒂莲,似乎忽然对那上面的纹样很感兴趣。
擦干了眼泪,沈白榆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抬头看了一眼背对她把玩屏风的萧御川。
抿了抿唇,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褪去腰封,又一颗颗解开身上嫁衣的金线盘扣,露出里间素白中衣。
既然是权宜之计的假成婚,那这嫁衣就很没有必要了。
她也不想穿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