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下巴微抬,那股子清冷劲儿,倒真像只睥睨水面的天鹅。
想让她退?
做梦!
沈坤被她这副无声的倨傲刺得心头火苗直窜,加上两个女儿在旁边哭闹拉扯,脑袋里嗡嗡作响,最后那点耐性彻底烧干了!
他猛地一甩袖子,力道之大,让紧抱着他腿的沈长悦姐妹俩差点摔倒在地。
“闹够了没有!”沈坤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暴躁,“这事就这么定了!谁也不准再闹!林氏!立刻去收拾东跨院!今晚就让她们搬过去!”
林氏攥紧了手里的绣帕,指节都发了白,眼圈泛红,声音里带着哽咽和怨怼:“老爷,东跨院……那地方荒了多久您也知道,杂草都快比人高了,墙皮也剥落得厉害,总要……总要让人收拾几天,拾掇出个能住人的样子吧?”
“那就先去后罩房凑合几天!等跨院弄好了再搬!”沈坤烦躁地挥手,只想快刀斩乱麻。
“后罩房?!”林氏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刺耳,“那地方挤着老太太和一帮子粗使的下人!咱们悦儿、喜儿是正经的官家小姐!金娇玉贵的,怎么能跟那些腌臜人住一个院子?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她绝不能让女儿踏进那种地方半步!
一直冷眼旁观的沈长乐,此时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太太既觉得后罩房委屈了两位妹妹,那祖母这些年住在后头,就不委屈了?”
她这话轻飘飘的,却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朱氏心上。
果然,朱氏像是被点着了炮仗,立刻拍着大腿嚎哭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我一个老婆子,能有个遮风挡雨的窝就阿弥陀佛了!哪还敢挑三拣四?太太不把我老婆子撵到大街上要饭,我就得磕头谢恩喽!”
林氏气得浑身直哆嗦,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竟被这个才回来半天的继女,几句话就逼到了墙角,连累她如珠似宝的女儿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了!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林氏粗重的喘息和沈长悦姐妹压抑不住的、带着恨意的抽泣声。
林氏心里翻江倒海。
这个继女,一回来就敢这么跟她打擂台,绝非善类。
一向向着她的丈夫,此刻竟也半句不帮腔。
她明白,当着沈坤的面,再跟沈长乐硬顶下去,只会更吃亏。
她眼珠子转了转,压下心头恨意,强挤出个妥协的姿态:“要不……让青桃带着长愉先去后罩房挤挤?她们人少……”
沈长乐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青姨娘也就罢了。可长愉妹妹,身为父亲血脉。就算比不得两位嫡妹尊贵,也是沈家的小姐。太太身为嫡母,让父亲的亲生骨肉去跟下人同住?这心……偏得是不是也太明显了些?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就不心疼呢。”
林氏只觉得喉头一甜,差点真喷出一口血来。
她死死咬着后槽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冲上去撕烂那张脸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家里……家里实在是腾挪不开了!要不,让姚氏母子去后罩房?哥儿们皮实,又是男丁,住几天也没什么打紧。”
沈坤一听,立刻皱眉否决:“不行!”
姚姨娘住远了,他夜里过去多不方便?
像沈家这样的三进宅子,姨娘们通常都安置在主院附近,偏房或者厢房里,图的就是男主人的“近便”。
最终,沈坤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妥协,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三小四都是我的儿子,挤在后罩房像什么样子?长乐是嫡长女,本就该做东厢。林氏,你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这点规矩还要我教你?就按长乐说的办。让悦儿、喜儿,收拾东西,住东西跨院去!”
他说完,目光有些躲闪,不敢看林氏母女那淬了毒似的眼神,也不敢迎上沈长乐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清冷眸子,只想立刻结束这场闹剧。
沈长乐微微屈膝,对着沈坤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声音清泠泠的,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父亲明断。”
林氏眼见沈坤心意已决,知道再争无益,满心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全数记在了沈长乐头上。
但她更清楚,这第一回合交锋,自己输得彻底,眼下只能先咽下这口气,日后再图谋。
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的狠厉。
……
晚膳摆在正房明间。
朱氏被沈长乐半搀半扶地“请”上了主位,她那肥硕的身躯把宽大的太师椅塞得满满当当。
沈坤作为儿子,只好坐在老娘身侧。
而沈长乐,则牵着怯生生、大气不敢出的沈长愉,径直走到了朱氏右手边——那个本该属于当家主母林氏的位置,稳稳地坐了下去!
林氏一脚踏进饭厅,目光扫过餐桌,一眼就看到自己惯常坐的尊位被沈长乐占了,脸色瞬间铁青!
她猛地看向沈坤,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屈辱和被当众打脸的愤怒。
沈长悦憋了一天的火气瞬间找到了出口,她“噌”地站起来,指着沈长乐的鼻子尖声叫道:“沈长乐!你好大的胆子!那是我娘的位置!你一个小辈,竟敢让当家主母坐在下首?!沈家的规矩都喂了狗吗?!”
接连在沈长乐手上吃瘪,又被赶去跨院的委屈和怒火,此刻都爆发出来。
沈坤眉头拧成了疙瘩,正要开口呵斥长女“放肆”,沈长乐却已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无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二妹妹这话,我可听糊涂了。太太是祖母的媳妇,媳妇侍奉婆母用膳,不是天经地义么?《女诫》有云:‘姑云尔,则是,宛顺勿逆也。’老太太虽非父亲嫡母,可也是生身之母,如今跟着儿子安享晚年,难道不该享媳妇在跟前侍奉的礼?我倒是头回见着,有媳妇稳稳当当坐着吃饭,让婆母独自上座的道理。”
她没扣大帽子,却搬出了更具体的孝道规矩,像软刀子,割得人生疼。
林氏被噎得胸口发闷,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朱氏先是愕然,随即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亮得惊人!
她像是被点醒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拍着桌子,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哎哟喂!我老婆子……我老婆子哪当得起这个福分哟!可不敢劳烦太太……”
林氏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太太快别这么说!咱们家……咱们家一向和睦,老太太您最是慈爱体恤,从不讲究这些虚礼排场……”
她试图用朱氏过去的“宽和”来圆场。
沈坤重重咳了一声,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息事宁人的意味:“长乐,你祖母向来宽厚,不兴这些。罢了罢了,太太,坐下吃饭吧。”
他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心饭局。
沈长乐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冷笑,却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