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龙涎香幽微,皇帝李源端坐御案之后,明黄的常服在烛火下显得沉静而威严。他手中把玩着那颗染血的、錾刻东宫内库印记的金叶子,目光却落在跪在阶下的女子身上。
余昭身着粗布囚服,身形单薄,脚踝铁链未除,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她低垂着头,长发遮掩了面容,只有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霜中不肯折断的细竹。押解的禁卫肃立两侧,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余昭。”李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抬起头来。”
余昭缓缓抬头。脸上还带着牢狱的污迹和憔悴,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沉静,没有丝毫畏惧或谄媚,只有一种历经劫难后的坚韧和平静。这眼神,让阅人无数的李源微微动容。这不像一个刚从死牢里拖出来的商女。
“你父亲余老栓,以命为饵,攀咬太子,搅动朝堂风云。”李源指尖摩挲着冰冷的金叶子,目光锐利如刀,“你可知,仅凭此‘构陷储君’一条,朕便可诛你九族?”
“民女知晓。”余昭声音清晰,带着一丝沙哑,却不卑不亢,“但民女更知晓,若非父亲以命相搏,民女与家人早已是刑部大牢里一具具屈死的冤魂。父亲所为,非为构陷,实为求生,为替儿女撕开一条血路!民女不孝,未能承欢膝下,反累父亲舍命相救,此心…如刀绞!”她眼中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李源沉默片刻,话锋一转:“‘浪味香’…以‘鲤’犯讳,罪证确凿。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余昭立刻叩首,额头触及冰冷金砖,“民女疏于禁忌,识见浅薄,酿成大祸,甘愿领罚!但民女斗胆,恳请陛下明察!‘浪味香’加盟之策,绝非为祸!它让临川李福生酱肉铺起死回生,让江陵‘鲜味居’鱼鲜有了新销路,让云泽陈老伯的熏鸭走出渡口!它让数百家濒临倒闭的小店有了活路,让数千靠小店糊口的家庭有了生计!它让南溪、江陵、云泽三地商税增收近三成!陛下!”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笃定,“这‘浪味香’,不是一家店,是一条能让千百小店活命、让地方赋税充盈、让底层百姓有饭吃的活路啊!”
这番话,掷地有声!暖阁内侍立的太监都忍不住微微侧目。
李源眼中精光一闪!商税增收三成?!这数字远超他预期!他开创大梁,深知民为邦本,而商贾流通实乃血脉。这小女子,竟能将一盘散沙的小摊贩聚成如此力量?
“活路?”李源声音听不出喜怒,“可这‘活路’,差点成了你的死路,也搅得朕的朝堂天翻地覆。”
“陛下!”余昭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和一种超越时代的洞见,“民女有肺腑之言,斗胆禀告!民女以为,治国如烹小鲜!律法纲纪是锅,是火候,不可或缺!但锅里煮的,终究是‘民’这味主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浪味香’之祸,表面在‘鲤’字犯讳,根源却在…‘民’之生计与‘天威’之规间,缺了一道缓冲的‘筛网’!”
“筛网?”李源微微挑眉,这个词颇为新奇。
“是!”余昭目光灼灼,“陛下天威,如日月经天,泽被万民。然市井小民,见识有限,如民女一般,难窥天颜,更不知天家禁忌细微之处。若朝廷能设一‘商引司’或‘特许衙门’,专司民间商号招牌、名目之核验备案,凡有犯忌之嫌者,及时驳回修正,而非待其做大,再以雷霆之势碾为齑粉!如此,既能保天威无犯,又能护民生之芽!此其一!”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二,民女观大梁商税,多赖关卡厘金,层层盘剥,商旅苦不堪言。何不效仿‘浪味香’加盟之‘秘卤金囊’?朝廷亦可制‘特许金印’!凡合规商号,缴纳定额税银,领此金印,则其名下所有分号、加盟店,皆可凭印通行各州府,免去层层盘剥!朝廷坐收定额巨税,商贾得通行之便,货畅其流,税赋充盈!此乃双赢之策!”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暖阁!治国如烹小鲜?商引司?特许金印?免去层层盘剥?坐收定额巨税?这些前所未闻的理念,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清晰和锐利,直指大梁商税积弊的核心!连李源都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这小女子…哪来的这般见识?!
“其三!”余昭豁出去了,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陛下!民女恳请陛下开恩!允‘浪味香’戴罪重生!民女愿将‘浪味香’所有加盟契约、秘方工艺,尽数献于朝廷!朝廷可设‘皇商特许司’,专营此道!民女愿为朝廷效力,以此戴罪之身,为陛下试此‘特许金印’之策!若成,则为朝廷开一利源,为万民拓一活路!若败…民女甘愿领死,绝无怨言!”她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不再抬起。
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
李源看着阶下那单薄却挺直的身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小女子,竟敢以戴罪之身,向皇帝兜售她的“特许”国策?!更敢以“浪味香”为筹码,要做这新政的试金石?!胆大包天!却又…眼光毒辣!她提出的“商引核验”、“特许金印”、“定额税银”,每一条都直指大梁商政弊端,每一条都蕴含着巨大的利益和风险!尤其是那“特许金印”…若真能通行天下,免除层层关卡盘剥…朝廷岁入将何等可观?!民心又将何等归附?!
良久,李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余昭,你可知…你方才所言,若有一字虚妄,或心存怨怼,朕…便可立刻将你拖出去,凌迟处死?”
“民女知晓。”余昭的声音从地砖传来,闷闷的,却异常坚定,“民女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只为求生,更为…不负父亲以命相搏换来的这条生路!民女愿以余生,赎己之罪,偿父之命,报…陛下不杀之恩!”最后一句,她说得极重。
李源沉默。他看着那颗染血的金叶子,又看看阶下那倔强的身影。余老栓的血…柳青源殿前泣血的陈情…这小女子超越时代的见识…还有太子与世明那不死不休的争斗…
“好!”李源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带着决断,“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圣心独断:特许新生与皇子远征
翌日,两道震动朝野的圣旨降下:
第一道:
“浪味香”东家余昭,疏于禁忌,酿成‘鲤祸’,本应严惩。然念其加盟之策,惠及民生,增裕国库,其情可悯。更兼其父余老栓以命赎罪,攀诬之事,罪在余老栓,祸及余昭,情有可原。朕体上天好生之德,特开恩典:
一、赦余昭死罪,削其商籍,罚没‘浪味香’总店及南溪分店货值产业充公。
二、特许余昭以‘戴罪营商’之身,于南溪香粉巷旧址,重开‘余记卤味’一店,所营须恪守律法,不得再犯禁忌。
三、余大树、余小树、赵柱子、王月儿等一干人等,杖责三十,刺配之罪暂免,准其戴罪,助余昭营生,以观后效。
四、柳青源殿前陈情有功,念其才学,特许其以‘待罪之身’入‘皇商特许司’为吏,戴罪效力。
钦此!
第二道:
“太子李世成,二皇子李世明,即日统御左右骁卫精兵各两万五千,分兵两路,速赴河南、山东平灭窦虎、刘让逆贼!限期三月,克期荡平,以报国恩!逾时无功,军法从事!四皇子李世吉,协理京畿防务,不得有误!”
钦此!
香粉巷深处,被封条覆盖的“浪味香”老店门楣被摘下。一块朴素的“余记卤味”木匾挂了上去。铺面小了许多,只保留了老店最核心的灶台和后院。
余昭系着干净的围裙,站在重新点燃的灶台前。锅里翻滚着熟悉的老卤,香气再次弥漫在狭窄的巷子里。她脸上还带着憔悴,眼神却沉静坚韧。
余大树沉默地劈着柴,手臂上杖责的淤痕未消,动作却沉稳有力。小树帮着清洗蒸笼,脸上没了往日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柱子一瘸一拐地搬着香料袋。月儿安静地擦拭着柜台,眼神依旧温顺,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柳青源一身低级吏员的青衫,站在柜台后,整理着“皇商特许司”发下的、盖着鲜红大印的“余记卤味”特许经营凭证和新的、经过严格核验的菜单上面绝无任何“鲤”字痕迹。
老王师傅拿着铜勺,小心地搅动着卤锅,浑浊的老眼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泪光。
巷口传来盐贩的叫卖声。
余昭拿起粗盐罐,舀起一小勺晶莹的盐粒,均匀地撒入翻滚的卤汤中。盐粒迅速融化,消失不见,只留下更醇厚的咸鲜滋味。
她看着锅中升腾的热气,嗅着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卤香,舔了舔嘴唇。舌尖尝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