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搬的老楼楼道极其狭窄,只有一人多宽,两边的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染成了肮脏油腻的橙黄色。没有灯,白天也如同黄昏。真正的恐怖来自于那令人窒息的拥挤。煤球炉子,一个叠一个,像蹲伏在阴影里的巨兽,炉口黑黢黢的,散发出陈年的煤灰味;冬储大白菜,一垛又一垛,裹着干枯发黄的外叶,散发出一种阴冷潮湿的、如同地窖深处般的腐败气息;早就不用的旧自行车骨架,锈迹斑斑的车轮、废弃的破轮胎、瘪了的藤条筐……各种被时代抛弃的杂物,毫无章法地堆砌、挤压、堵塞着通道,只留下一条勉强容人侧身而过的缝隙。每一次走过这条楼道,都像是一次深入某种巨兽腐坏内脏的探险。腐烂大白菜的气味、朽木的味道、铁锈的味道、陈年尘土的味道……浑浊地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姐姐开始恋爱了,回来得越来越晚。妈妈常年在缝纫机前做到深夜,补贴家用。弟弟住校。于是,下晚自习回家的那段漆黑楼道,成了我每日必须独自面对的酷刑。我总在楼栋入口处就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水。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撞击着肋骨。然后,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扎进那片粘稠的黑暗里。脚步尽可能放轻,又不得不加快,笨重的书包在背后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脊梁骨。每一次迈步,都感觉那些堆积如山的杂物后面,随时会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或者猛地探出一张污秽歪斜的脸。“哒…哒…哒…”我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道里被放大、扭曲,带着空洞的回响,显得格外突兀和孤单。每一次落脚,都像踩在脆弱的冰面上,心惊胆战。更可怕的是,那声音永远不止我一个。走着走着,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屏住呼吸,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一片死寂……是真正的死寂。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我总觉得能“听”到另一种声音——一种被掩盖在我自己脚步声之下的、同样低沉拖沓的脚步声。它如影随形,仿佛在下面一层的转角处,又如同紧贴在我身后。只要我一停,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竖起耳朵,心脏狂跳,竭力想捕捉那究竟是真实还是我的臆想,但那如影随形的被盯视感却挥之不去,像一层冰冷的蛛网,裹住了全身的皮肤。冷汗会瞬间浸湿后背的薄衫。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看到那张脏污的笑脸和歪斜的头颅正紧贴在身后。我只能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逼迫自己继续迈步,跌跌撞撞地冲上三楼,掏出钥匙的手哆嗦得几乎对不准锁孔。砰!门板重重撞在墙上的声音。每一次冲进家门,我都要用后背死死抵住那扇薄薄的、仿佛不堪一击的木门,急促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冰冷的安全感包裹住我,但楼道里那无声的压迫感和臆想中黏在背上的视线,要很久很久才能从皮肤上消退。有一晚,噩梦来得格外清晰。梦里又是那片惨白的月光,冰冷地铺在内蒙古小院的泥地上,空气里弥漫着牲口棚的腥臊气味。那个瘦削扭曲的身影就站在院当中,背对着我,穿着那身硬邦邦、泛着污浊油光的破棉袄。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啦、喀啦”的摩擦声,像生锈的门轴在硬扭。那张污秽不堪的脸终于转了过来——豁开的嘴角,麻木空洞的眼睛,微微歪着头,正对着我……无声地咧开一个无比熟悉、无比狰狞的笑容!“啊——!”我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像失控的鼓锤狂砸。窗外是城市黎明前特有的、浑浊的青灰色,空气里飘荡着早点摊劣质油脂的味道。“怎么了?做噩梦了?”妈妈在隔壁床上翻了个身,含混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显然并未完全清醒。在妈妈含混的问话后,黑暗里,姐姐虽未出声,却翻了个身,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随后又是均匀深沉的呼吸。没人真正醒来,也没人真正在意我的恐惧。那声尖叫似乎只在我自己耳中回荡,然后迅速被这破旧老楼沉重的沉默和窗外城市背景的噪音吞噬了。梦境里那张歪斜笑脸带来的刺骨寒意,像真实存在过的冰霜,顽固地攀附在皮肤上,久久不肯散去。我蜷缩在薄被下,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城市的噪音如同潮水般涌进房间,那噩梦的冰冷触感才被稀释成一种黏腻的后怕。终于熬到了毕业,有了份微薄的收入,逃离那个堆满杂物的老楼道,成了我心中压倒一切的渴望。新租的小区叫“悦景”,名字听着敞亮舒心。楼房崭新,外墙贴着亮白的瓷砖,楼道里装着声控灯,亮堂干净,没有一丝杂物。最让我心安的,是那平稳而安静的电梯。每一次电梯门在我面前无声地滑开,明亮的灯光倾泻出来,就像一个温暖的承诺,承诺着将我与那个阴暗、充满腐朽气息和莫名恐惧的过去彻底隔绝。我几乎以为,生活终于要把阳光的那一面翻转向我了。这种虚假的平静持续了不到两个月。那是个沉闷的下午,天空阴得发灰,压得很低,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像凝滞的胶水,黏在皮肤上。我刚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单元门,正准备按下上行键。电梯门上的不锈钢面板光可鉴人,映出我模糊而略显苍白的脸。砰——!!!!!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这沉闷的宁静。那声音异常沉重、结实,带着一种肉体撞击坚硬地面才会有的、令人极度不适的闷响和骨裂的脆感。紧接着,是几声女人短促、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像被掐断的弦,爆发出来又戛然而止。然后是更多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倒吸冷气的声音……从楼后传来,瞬间打破了小区的沉寂。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种冰冷的预感像蛇一样沿着脊椎飞速爬升。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几乎没有思考,立刻转身冲出了单元门,绕过楼角,朝着楼后面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楼后是一片不大的空地,原本是供人遛弯的硬化地面。此刻,空地外围已经稀稀拉拉地围了一圈人。人们伸长脖子,捂着嘴,脸上凝固着震惊、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他们形成了一个不甚严密的半圆,指指点点,低语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死寂,仿佛刚才那声巨响和尖叫耗尽了所有的声音。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的目光像被磁石死死吸住,定格在空地中央那片冰冷的灰色水泥地上。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一件洗得发白的、质地很差的藏蓝色涤纶外套,裹着那具俯卧的身体。柔软的棉质长裤沾满了尘土。鞋子掉了一只,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只同样廉价的、磨平了底的黑色塑料拖鞋。黑色的、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耳朵下面一小块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青紫色,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分外刺眼。从那人身下,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像缓慢苏醒的黑色藤蔓,无声地、不祥地蔓延开来,一点点渗透进水泥地细微的缝隙里。血腥味。一股极其浓烈、带着铁锈般甜腥的血腥味,混着尘土的气息,猛地冲进了我的鼻腔,霸道地占据了每一丝空气。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口泛起酸水。恐惧和恶心像两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和心脏。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敢再去看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视线下意识地往上抬——就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冻住了。那具俯卧的身体,那颗被乱发半掩住、贴着冰冷地面的头颅……它的角度……那不自然的倾斜……我的血液“唰”地一下,全部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留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片震耳欲聋的空白。所有的声音——人群的嗡嗡议论、远处隐约的警笛、甚至我自己粗重的呼吸——都瞬间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片凝固的、不断扩大的暗红,和那颗以极其诡异、极其眼熟的姿势歪斜着紧贴地面的头颅。我认得那个角度。十七岁那晚,惨白的月光下,那个对着我傻笑的流浪汉……他的脖子,就是那样歪着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那个扭曲的角度,那个烙印在我无数噩梦里的、象征着纯粹诡异与恐惧的角度,此刻正冰冷地定格在水泥地上,凝结在暗红的血泊之中。过了多久?几秒?一分钟?不知道。时间失去了刻度。直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剧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我猛地转身,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冲向最近的垃圾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浓重的血腥味和眼前凝固的画面,与记忆深处那惨白的月光、污秽的笑脸、拖沓的脚步声、老楼道里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无数碎片疯狂地旋转、碰撞、重叠!赶来的警察迅速拉起了黄色的警戒带,把人群挡在外面。蓝红闪烁的警灯映在围观者惊魂未定的脸上,也映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具已然失去生命的躯体上。警戒线内,警察和穿着白大褂的人蹲在尸体旁忙碌,压低声音交谈着。警戒线外,邻居们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作响。“听说是后面那栋的……”
“三单元的吧?”
“租房的……外地人……”
“姓什么来着?好像姓冯?”
“可怜哦……”
“谁知道为啥想不开……”“姓冯?”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混乱的意识。记忆深处某个角落猛地被撬开了一条缝。老楼!那个堆满杂物、如同巨兽肠道的楼道!邻居!模糊的一张脸孔浮了上来——总是沉默地蹲在楼道口,袖着手,缩着脖子,眼神浑浊,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好像就姓冯?那个住在我们楼下一层角落里的、几乎毫无存在感的男人?他的沉默寡言、他那永远微微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重量的身影……与此刻警戒线内那具扭曲的尸体,与当年月光下那张污秽歪斜的笑脸……这些碎片在混乱的脑中疯狂闪现、冲撞,搅得我头痛欲裂。几天后,妈妈铁青着脸,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动作又快又沉。阳光透过新擦过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崭新的地板上,一片刺目的白。这明亮的光线,此刻却显得如此冰冷、虚假,穿透不了房间里弥漫的沉重气氛。大纸箱敞开着,里面凌乱地塞着我们刚搬来时满怀希望整理好的物品。“这地方……不干净。”妈妈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待不下去了。”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盯着墙角,仿佛那里盘踞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她的话语像判决,毫无转圜余地。弟弟嘟囔了一句,似乎想反驳这新家的舒适方便,但在妈妈那山雨欲来的沉默面前,终究咽了回去。我沉默地帮妈妈叠着衣服,手指冰凉。新家的气息——涂料、板材、阳光——此刻闻起来,若有若无地混杂着一种东西……一种遥远而顽固的气息。那气息来自堆满大白菜和煤灰的阴暗楼道,来自冰冷月光下的污秽笑脸,更来自那片灰色水泥地上凝结的暗红血泊。它像阴魂不散的影子。它无声地渗入这崭新的墙壁,潜伏在光滑的地板之下,盘踞在头顶洁白的吊灯之后。打包时,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楼下那片曾发生过坠落的水泥地,早已被细心冲刷过。水流带走了刺目的颜色,却带不走那个烙印在我视觉神经末梢的、扭曲的角度——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深深刻在视网膜上。那张污秽的、歪着头傻笑的脸,和水泥地上那颗贴着冰冷地面的、不自然低垂的头颅,在我眼前不断地重合、闪烁,最终叠印成一个无法摆脱的恐怖符号。搬家公司的车轰鸣着驶向未知的下一站。车厢在颠簸,车轮碾过柏油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城市喧嚣的霓虹光影在眼皮外面飞速流淌、变幻。然而,在意识深沉的黑暗里,那个诡异的歪头姿态,如同一个永恒的、无声的问号,固执地悬停在那里,凝固在记忆的底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