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谷的第十个冬天,来得比往年早。第一场雪落时,寒牙正在药田边搭建暖棚,准备给刚种下的当归御寒。李狗蛋扛着捆松木过来,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已长成二十五岁的青年,肩宽背厚,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沉稳,腰间的桃木剑换了柄新的,是他亲手用老槐树的枝干打磨的,剑鞘上的“守正”二字,刻得比当年更深。
“道长,歇会儿吧,雪越下越大了。”李狗蛋放下松木,从怀里掏出个陶壶,倒出两杯热茶,“周大哥刚煮的姜茶,驱驱寒。”
寒牙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这十年里,周老板真的在静心谷扎了根,他在谷口开了家小小的药铺,白日给附近的村民看诊,夜里就跟着寒牙钻研医书,药铺的柜台里,总摆着两副药碾子,一副是他的,一副是空的,他说“等我爹来了,让他用这副”。
“念安呢?又去后山掏鸟窝了?”寒牙呷了口姜茶,目光扫过谷口的小径——雪地上印着串小小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山后。
李狗蛋笑了:“被秀莲婶子逮住了,正罚他抄《千金方》呢。那小子现在皮得很,昨天还把周大哥的药箱翻了个底朝天,说要找‘能让人飞的药’。”
寒牙也笑了。念安已经十七岁,个头快赶上李狗蛋了,却还是改不了顽皮的性子,总缠着寒牙问当年斩妖除魔的事,听着听着就拍着胸脯说“等我长大了,也像道长一样,守着静心谷”。
暖棚搭到一半,小石头背着药篓从山后回来,篓里的艾草沾着雪,绿得发亮。他比十年前清瘦了些,下巴上蓄了点胡须,手里总拿着本药书,走哪儿都捧着,成了谷里有名的“活药典”,附近的药农常来请教,他总能说得头头是道。
“道长,这是刚采的艾叶,够今年冬天用了。”小石头把药篓放在暖棚边,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洛城的张老爷派人来送信,说他小孙子犯了喘疾,想请您去看看。”
张老爷就是当年的张司令,五年前卸了职,回洛城养老,孙子是他七十岁时得的,宝贝得紧,一有头疼脑热就往静心谷派人。
“我明日去趟洛城。”寒牙把最后一根松木钉进土里,拍了拍手上的雪,“顺便给念安买些他念叨了许久的糖画。”
夜里,雪停了。寒牙坐在灯下整理药方,左眼的血瞳已经很淡了,像蒙了层雾的红玛瑙,这十年里,他几乎没再动用过看透邪祟的本事,血瞳渐渐成了普通的印记,只有在给人看诊时,才会隐隐发烫,提示他病灶的位置。
“道长,您的老花镜放哪儿了?”李秀莲端着碗热汤进来,汤里飘着几片当归,是她特意给寒牙炖的——这十年里,她的鬓角也添了些白霜,眼角的细纹深了,却更爱笑了,尤其是看着念安和李狗蛋时,眼里的暖意能淌出来。
寒牙指了指桌角:“在那儿呢。人老了,不中用了,看个字都得戴镜子。”
李秀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您才多大,就说老。周老板说,您这是常年操心,耗了心神,等开春了,让他给您配副补药。”
寒牙笑着点头。他知道,自己的身子确实不如从前了,去年冬天染了场风寒,竟咳了半个月才好,周老板给他诊脉时,眉头皱了许久,说他“阳气损耗太过,得慢慢养”。
窗外传来脚步声,周老板掀帘进来,手里拿着件缝好的棉袄:“道长,试试这件,我照着您去年的尺寸做的,加了层驼毛,暖和。”他比十年前成熟了许多,下巴上留了点胡须,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和周鹏越来越像,药铺的生意越来越好,他却总说“钱够花就行,多了是累赘”。
寒牙穿上棉袄,大小正合适,驼毛的暖意从里往外渗,熨帖得很。“又让你费心了。”
“应该的。”周老板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慧能大师托人从江南捎来的桂花,说让您泡着喝,安神。”
布包里的桂花干金黄饱满,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慧能大师五年前圆寂了,临终前给寒牙留了封信,说“心若安宁,何处不是静心谷”,寒牙把信裱了起来,挂在观里的墙上,日日看着。
“对了,洛城的赵文书也捎了信,说城东最近开了家新的戏班,班主是个年轻人,说认识您,还说要在开春时来静心谷给您唱戏。”周老板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猜,多半是当年那个虞姬的徒弟,她后来改邪归正,跟着戏班学戏,听说现在成了名角儿。”
寒牙想起那个手腕有奴印的虞姬,后来被周老板救了,送她去了江南的戏班,没想到十年过去,竟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角儿。他笑了笑:“开春时正好谷里的桃花开了,让她来唱段《桃花扇》。”
第二日清晨,寒牙带着李狗蛋往洛城去。雪后的山路很滑,李狗蛋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阳光透过松枝的缝隙洒下来,落在雪地上,亮得晃眼。
“道长,您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去洛城抓右使的事吗?”李狗蛋突然问,“那时我总怕拖您后腿,现在想想,真是傻。”
寒牙笑了:“你那时可比现在勇敢,敢举着木剑挡黑影。”
“那不是有您在嘛。”李狗蛋挠了挠头,“现在我才明白,勇敢不是不怕,是明明怕得腿软,还想着不能让身边的人受伤害。”
寒牙心里一动。他想起当年在银矿,李狗蛋挡在他身前的样子;想起在高升楼,他挥剑砍断锁链的样子;想起这十年里,他默默守着静心谷,帮村民挑水、劈柴,替寒牙照看药田的样子。这孩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少年,成了能为静心谷遮风挡雨的汉子。
进了洛城,街道上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的店铺挂着红灯笼,年味已经很浓了。张府的门开着,守门的老仆见了寒牙,老远就喊:“道长来了!老爷在厅里等着呢!”
张老爷比去年又苍老了些,拄着根龙头拐杖,见了寒牙,挣扎着要起身,被寒牙按住:“老司令,坐着吧。”
“让您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张老爷叹了口气,指了指里屋,“那小子在里面哭呢,咳得喘不上气,太医来看了,开了方子也没用。”
寒牙跟着他进了里屋,只见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躺在床上,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嘴唇泛着青紫色。寒牙坐在床边,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孩子的手腕上,左眼的血瞳微微发烫——他看到了,孩子的肺里缠着丝极淡的黑气,是当年玄清教余孽散在洛城的煞气,被孩子吸进了肺里。
“不碍事,是陈年的煞气,用艾草和紫苏煮水,熏熏屋子,再喝几副药就好了。”寒牙从背篓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早备好的艾草,“我再给你写个方子,按方抓药,三副就见效。”
张老爷接过方子,眼眶红了:“还是您有办法。这十年里,洛城能安安稳稳的,全靠您和静心谷的那些孩子。”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前几日,我去给慧能大师上坟,看见坟前放着束桂花,想来是周老板去了。”
寒牙心里微暖。周老板每年都要去洛城给慧能大师上坟,带着自己酿的桂花酒,坐在坟前说上半天话,说静心谷的药长得怎么样,说念安又闯了什么祸,说寒牙的身体好不好。
从张府出来,寒牙去了趟城隍庙。庙还是老样子,只是更热闹了,香客摩肩接踵,卖小吃的摊贩吆喝着,孩子们拿着风车跑来跑去。寒牙站在庙门口,看着那块“镇魂玉”的仿制品挂在门楣上,玉上的煞气早已散尽,只剩下温润的光。
“道长,您看那卖糖画的!”李狗蛋指着不远处,“跟当年洛城庙会上的一模一样!”
寒牙走过去,卖糖画的是个白发老人,见了寒牙,笑着问:“要个什么样的?龙还是凤?”
“来条龙吧。”寒牙笑着说,“给个孩子的。”
老人手起刀落,糖浆在青石板上勾勒出龙的形状,栩栩如生,龙眼里点了滴朱砂,像极了寒牙左眼的血瞳。
拿着糖画往回走时,寒牙路过高升楼。戏楼还是老样子,只是匾额换了新的,上面的落款是“周记药铺”。周老板说,他去年盘下了戏楼,想改成个医馆,让洛城的百姓也能用上静心谷的草药。
“道长,进去坐坐?”李狗蛋问。
寒牙摇摇头:“不了,得赶在天黑前回谷。”
回静心谷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寒牙手里的糖画已经冻硬了,龙形的糖衣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条凝固的星河。
“狗蛋,等开春了,你就娶亲吧。”寒牙突然说,“村东头的王姑娘,我看对你有意思,托秀莲婶子问了好几回了。”
李狗蛋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头说:“我……我还想再守着谷里几年。”
“傻小子。”寒牙拍了拍他的肩,“守着谷里,也得有个家啊。你看念安,再过两年也该成家了,到时候,咱们谷里就更热闹了。”
李狗蛋低着头,声音闷闷的:“那您呢?”
寒牙笑了。他想起静心谷的药田,想起观前的老槐树,想起周老板药铺里的两副药碾子,想起慧能大师坟前的桂花——他早就有“家”了,这谷里的一草一木,每个人,都是他的家人。
“我?”他抬头望向谷口的方向,雪地里的脚印已经被新雪盖住,却像是能看到李秀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到周老板在药铺里抓药的样子,看到念安和小石头在暖棚边打闹的笑声,“我就在谷里,守着你们。”
回到静心谷时,雪又下了起来。念安早在谷口等着了,看见寒牙手里的糖画,欢呼着跑过来,抢过去就咬了一大口,糖渣掉在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星。
“道长,您可回来了!”周老板迎上来,手里拿着件厚厚的披风,“我给您炖了当归羊肉汤,快进屋暖暖。”
寒牙走进观里,灶房的烟囱冒着烟,锅里的汤咕嘟作响,香气漫了满室。李秀莲正在给念安掸身上的雪,小石头在整理刚采的草药,周老板在给寒牙盛汤,李狗蛋站在门口,拍打着身上的雪——这画面,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年的孩子长大了,当年的青年添了鬓霜,而他,守着这一切,从青丝到白头。
夜里,寒牙坐在灯下,左眼的血瞳微微发烫,他知道,这不是病灶的提示,而是岁月的温度。他想起师傅临终前的眼神,想起周鹏离开时的嘱托,想起慧能大师的禅语,原来所谓的守护,不是轰轰烈烈的斩妖除魔,而是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守着一份牵挂,一份温暖,一份代代相传的善意。
窗外的雪又大了,把静心谷裹成了一片白。寒牙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左眼,血瞳里的红已经很淡了,却依旧亮着,像颗藏在霜雪深处的星,安静地,守着这片谷,这片人,这片他用一生守护的,人间烟火。
第二天清晨,寒牙推开窗,雪停了。药田的暖棚上积了层雪,像盖了层白棉被;谷口的老槐树枝桠上挂着冰棱,在阳光下闪着光;周老板药铺的门开了,他正拿着扫帚扫雪,嘴里哼着江南的小调,调子轻快,像在说“春天快来了”。
寒牙笑了笑,转身拿起扫帚,往观前走去。他要赶在孩子们起来前,把门前的雪扫干净,就像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那样,把每个清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接新的一天,新的岁月,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