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谷的第五十个春天,李阳的孙子李念禾已经能独立打理药田了。这孩子眉眼间有几分寒牙的影子,尤其是左眼,在阳光下会泛出极淡的红,像蒙着层胭脂。他常坐在老槐树下,听爷爷讲寒牙太爷爷的故事,手里总攥着那串传了三代的玉佩,说“等我能看透草药的心思了,就把太爷爷的故事刻在石碑上”。
这日清晨,李念禾正在给寒牙坟前的桂花浇水,忽听泥土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他蹲下身,只见坟头的新土在微微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他刚要喊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土里伸出来,指甲缝里沾着湿润的黑泥,手腕上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绳——那是寒牙生前常戴的绳子。
“念禾?”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种莫名的熟悉。李念禾吓得后退半步,手里的水壶“哐当”掉在地上,水洒在那只手上,竟冒出淡淡的白汽。他这才看清,土里缓缓坐起个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白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左眼紧闭着,右眼浑浊,正是寒牙!
“太……太爷爷?”李念禾的声音都在抖,他读过《静心谷志》,里面记载着寒牙去世时的模样,与眼前这人分毫不差,只是……多了些生气。
寒牙慢慢睁开左眼,血瞳里的红比记载中更艳,像淬了血的玛瑙,直直射向李念禾。李念禾只觉眉心一热,脑海里突然涌进无数画面——寒牙在洛城斩煞,在银矿破阵,在静心谷教孩子们识药,最后坐在石凳上,安详闭眼……这些画面清晰得仿佛他亲身经历。
“别怕。”寒牙扶着坟头站起来,右腿有些跛,像是刚从长眠中苏醒,“我不是鬼,是借还魂草的灵气,醒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肤干瘪,却有温度,“你爷爷没告诉你?药田东边那株最大的还魂草,根须一直缠着我的棺木,五十年了,它把灵气渡给了我。”
李念禾这才想起,爷爷说过,药田东边的还魂草长得格外旺盛,四季常青,根须深不见底,原来是这个缘故。他跑过去,想扶寒牙,却被拦住。
“我自己能走。”寒牙笑了笑,右眼虽然浑浊,却透着温和,“带我去看看静心谷,五十年了,该变了吧?”
谷里的人听说寒牙醒了,都围了过来。李阳已经七十多岁,拄着拐杖,看到寒牙时,老泪纵横,“扑通”跪在地上:“太爷爷!您真的回来了!”他身后的孩子们,有叫李阳“爷爷”的,有叫“太爷爷”的,看着寒牙,既好奇又敬畏,像在看活过来的传说。
周婉儿也来了,她已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被孙子搀扶着,手里还攥着那串玉佩。看到寒牙,她颤巍巍地掏出玉佩:“太爷爷,您看,我一直戴着呢。”
寒牙接过玉佩,指尖触到“周”字时,左眼的血瞳微微发烫。他想起周鹏,想起那个总爱跟他拌嘴的孤魂,如今怕是早已轮回几世,或许就在某个街角,喝着他当年酿的桂花酒。
“念安的药铺还在吗?”寒牙问。
“在呢!”李阳的儿子,也就是李念禾的父亲,连忙说,“我娘打理着,柜台上总摆着您当年的药碾子,说‘等太爷爷回来了,还用它碾药’。”
寒牙跟着他们往谷里走,脚步有些踉跄,却走得很稳。他看着药田的还魂草,看着观前的老槐树,看着谷口的桂花林,眼眶渐渐湿润——五十年了,这里几乎没变,艾草依旧青青,紫苏依旧发紫,溪水依旧叮咚,连风里的药香,都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慧能大师的木鱼呢?”他突然问。
李念禾从观里抱出个木盒,里面的木鱼被摩挲得发亮,“笃笃”敲了两下,声音清越,像敲在人心上。寒牙接过木鱼,放在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檀香,是慧能大师身上的味道。
“太爷爷,您……您怎么会醒过来?”李阳终于忍不住问。
寒牙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石凳被磨得光滑,带着体温的暖意。他看着左眼映出的谷景——李阳小时候在药田摔跤,周婉儿抱着玉佩追蝴蝶,李念禾对着还魂草说话……这些画面像走马灯,在血瞳里流转。
“因为你们。”他轻声说,“你们守着静心谷,守着药田,守着这些故事,就像给还魂草浇水,一浇就是五十年。它吸了你们的阳气,你们的牵挂,你们的念想,最后把这些,都渡给了我。”
他顿了顿,摸了摸左眼:“我这双眼,能看透阴阳,也能看透人心。五十年里,我躺在土里,听着你们说话,看着你们种药,知道你们怕我孤单,总在坟前说些新鲜事——李狗蛋的重孙子当了兵,念安的孙女成了女先生,周明远的药铺开到了京城……这些,我都知道。”
李阳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总让他去坟前说说话,说“太爷爷听得见”,原来不是安慰,是真的。
寒牙在静心谷住了下来,李念禾给他收拾了间屋,屋里摆着新做的木床,却总在夜里,看见他坐在石凳上,对着月亮发呆,手里转着那串玉佩,叮当作响。他白天会去药田,教孩子们辨认草药,说“这株还魂草要浇晨露,那株紫苏要避正午的太阳”,说得和《静心谷志》里记载的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只有他才知道的细节。
这日午后,寒牙正在给一株新栽的当归培土,忽听谷口传来戏班的锣鼓声。李念禾跑来说:“太爷爷,是洛城的戏班,说要给您唱《桃花扇》,庆祝您回来!”
寒牙抬头望去,只见个穿戏服的青年站在谷口,水袖翻飞,唱的正是虞姬自刎那段,唱腔婉转,像极了当年高升楼的虞姬,却又多了些清亮的正气。青年唱到动情处,朝寒牙看过来,眼神里有熟悉的暖意,嘴角的梨涡,和周鹏一模一样。
戏唱完了,青年卸了妆,走到寒牙面前,递上块桂花糕:“太爷爷,我爹让我给您送这个,说‘您最爱吃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寒牙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甜香漫到舌尖,和五十年前的味道,分毫不差。他看着青年,左眼的血瞳映出他的魂魄——里面有周鹏的影子,有周老板的温和,还有眼前这个青年的鲜活。
“你叫什么名字?”
“周念寒。”青年笑着说,“我爷爷说,‘念’是念想,‘寒’是太爷爷您。”
寒牙笑了,眼眶里的泪终于掉下来,落在还魂草的叶片上,凝成颗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他左眼的血瞳,映着整片静心谷,映着五代人的守护,映着一个跨越百年的约定。
夜里,寒牙坐在药田边,看着还魂草的根须在土里蔓延,像无数条线,把他和这片土地,和这些人,紧紧连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不会再离开了,不是因为还魂草的灵气,而是因为这里有他的根,有他用一生守护,又被后人用五十年唤回来的,人间烟火。
月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左眼的血瞳里,映着李阳给孩子们讲他的故事,映着周念寒在桂花林酿酒,映着李念禾对着还魂草许愿……这些画面,温暖而鲜活,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在静心谷的风里,代代相传。
而那株让他复生的还魂草,在月光下抽出了新的嫩芽,嫩得像玉,沾着他的泪,在药香里,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