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季,空气黏稠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口。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发出沉闷的嘶嘶声,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是连绵不断的灰色建筑群和行色匆匆、被雨伞遮蔽了面孔的路人。
江听澜靠在出租车冰冷的玻璃窗上,侧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几乎能看清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微微蹙着眉,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滞涩感。
母亲紧挨着他坐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儿子的手腕,力道有些大,指节泛白,另一只手则死死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里面塞满了病历和各种检查报告。
她的目光焦灼地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忧虑如同这连绵的阴雨,无声地浸透了车厢狭小的空间。
“澜澜,感觉怎么样?晕不晕车?”母亲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轻的温柔,却掩不住那份紧绷。
江听澜轻轻摇了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只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没事,妈。”
他不想说话,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此刻正以一种异于常人的节奏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细微的钝痛,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求学,而是求生。
他闭上眼睛,试图屏蔽窗外湿冷的灰暗和车内令人窒息的焦虑。
十七岁的少年,本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像一个被命运提前磨损了机芯的旧钟摆,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下一秒就彻底停摆。
对新城市的想象,被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冰冷的医疗器械所取代,只剩下对未知治疗的无尽忐忑和对这副躯体的深深厌弃。
出租车最终停在市里第一医院气派却冰冷的大门前。
雨势稍歇,但空气里的湿冷更甚,混合着消毒水特有的、带着死亡暗示的气味,扑面而来。
医院像只白色巨兽矗立在阴霾的天空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天光,冰冷而疏离。
进进出出的人流汇成一股焦虑不安的潮水,裹挟着咳嗽声、孩子的哭闹、轮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以及更深处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绝望。
母亲紧紧拉着江听澜的手,挤进挂号大厅。
人声鼎沸,电子叫号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无声滚动,像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待。空气污浊,混合着消毒水和汗味、食物味。
江听澜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他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胸口,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引来母亲更紧张的注视。
“澜澜?”
“有点闷,没事。”他勉强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
他看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独自坐在长椅上,盯着地面,仿佛灵魂已抽离;还有形形色色、脚步匆匆、神色凝重的家属们……
这里,是生的希望与死的阴影交织的战场。
而他,是即将被推上战场的新兵,带着一颗随时可能叛变的心脏。
母亲好不容易排到了心脏内科的号,拉着他在候诊区的角落坐下。
等待漫长而煎熬。
江听澜百无聊赖地从随身背着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速写本和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
画画是他为数不多能暂时逃离现实的避难所。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滑动,勾勒出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梧桐叶脉络,带着一种脆弱的生命力。
他画得很专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周围的一切喧嚣和身体内部的警报。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的叫骂声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候诊区原本压抑的平静!
“庸医!你们都是庸医!治死人了!赔我爹的命来!!”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双眼赤红,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挥舞着拳头,猛地推开导诊台,疯狂地冲向诊室走廊的方向。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情绪激动的男女,哭喊、叫骂声瞬间引爆了整个大厅的恐慌!
人群像受惊的鸟群般炸开,推搡、尖叫、奔逃。长椅被撞翻,病历散落一地。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江听澜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绞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衬衫。
他手中的铅笔和速写本脱手掉落在地。他想站起来,想跟着母亲躲开,但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根本使不上力气。
“澜澜!”母亲惊恐地尖叫,想要护住他,却被混乱的人流狠狠撞开,踉跄着摔倒在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个狂暴的男人似乎认定了什么,血红的眼睛扫视混乱的人群,猛地锁定了离他不远,因剧痛而蜷缩在椅子上的江听澜。
他像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泄愤口和谈判筹码,几步冲过来,一只粗糙、布满青筋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攫住了江听澜纤细的手腕。
“嘶!”
手腕传来剧痛,江听澜痛呼出声,更可怕的是心脏在极致的恐惧和剧痛双重刺激下,疯狂地、不规则地擂动着胸腔,像是要破膛而出。
窒息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视野急剧变暗,只剩下男人狰狞扭曲的面孔和周围模糊晃动的惊恐人影。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抽离,只剩下自己心脏濒临崩溃的、绝望的轰鸣。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放开他!你抓错人了!他只是一个来看病的病人!”
那清亮的声音如同一道破开阴霾的闪电,瞬间刺穿了笼罩在江听澜意识边缘的浓重黑暗和窒息感。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费力地聚焦。
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身影,正挡在他和那个狂暴的男人之间。
她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身形纤细,却站得笔直,像一棵柔韧而倔强的小白杨。乌黑的马尾辫随着她急促的动作轻轻晃动,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
她的脸上没有同龄人常见的怯懦或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凛冽的冷静。
那双眼睛尤其明亮,清澈得像初融的雪水,此刻正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个高出她一个头不止的壮汉,眼神锐利如刀锋。
“他只是个病人!你看不出来吗?”
她再次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却依旧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的手指着江听澜惨白的脸和因痛苦而蜷缩的身体,试图唤醒施暴者一丝残存的理智。
那男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少女眼中纯粹的愤怒震慑了一下,动作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就在这宝贵的几秒钟,医院的保安和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终于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这个狂躁的男人死死按住,强行拖离。
钳制着手腕的可怕力道骤然消失,江听澜像被抽掉骨头般,整个人虚脱般软倒回冰冷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疼痛,冷汗如雨般淌下。
世界的声音像潮水般重新涌回耳朵,是保安的呵斥、男人的咒骂、医护人员的安抚、还有周围人群劫后余生的议论和哭泣。
但这些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牢牢地钉在了那个挡在他身前的少女身上。
她微微侧过身,看向他。
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担忧,像投入石子后漾开的清澈湖面。
“你怎么样?能呼吸吗?”她俯下身,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江听澜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勉强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他闻到她身上传来一种很淡、很干净的气息,像是阳光晒过的青草,又像雨后的薄荷,竟奇异地冲淡了空气中浓重的消毒水味和血腥气。
她离得那样近,他甚至能看清她浓密睫毛下清澈瞳孔里自己狼狈的倒影。
刚才心脏那濒临失控的狂跳,此刻竟奇异地被另一种更陌生的悸动所取代。
一种滚烫的、细微的电流,从被她目光注视的地方蔓延开来,让他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雨眠!你没事吧?”
一个穿着白大褂、气质干练优雅的中年女医生快步跑了过来,一把将少女拉进怀里,上下仔细检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魂未定和后怕。
“妈,我没事。”
夏雨眠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然后指向江听澜,“是他,刚才差点被那个人伤到,他好像很不舒服。”
苏医生的目光立刻转向江听澜,专业而迅速地扫视他的面色、呼吸状态,眉头微蹙。
她认出了旁边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江母:“林女士?这是……”
“苏医生!”江母像是见到了救星,声音带着哭腔,扑过来紧紧抓住苏医生的手臂,“澜澜!澜澜他……”
“别急,我看看。”夏医生蹲下身,动作轻柔却专业地检查江听澜的脉搏和瞳孔,“孩子,能说话吗?哪里难受?”
在苏医生温和而专业的询问下,江听澜混乱的心跳和呼吸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极其虚弱地吐出几个字:“胸口……闷……疼……”
“初步判断是过度惊吓诱发了心绞痛,需要立刻吸氧观察,不能再受刺激。”苏医生果断地对旁边的护士吩咐道,“准备担架床,送急诊观察室!林女士,跟我来。”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担架床很快推来,江听澜被小心翼翼地抬上去。
在被推走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叫夏雨眠的少女。
她站在母亲身边,眉头微蹙,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像一泓温暖的泉水。
混乱渐渐平息,但江听澜躺在移动的病床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个清亮的声音:“放开他!”
眼前晃动的,是那双在混乱与恶意中,依旧清澈、勇敢、带着光的眼睛。
原来她叫……雨眠。
急诊观察室里,江听澜吸着氧气,在药物的作用下,心脏那令人窒息的绞痛终于缓缓退潮,留下的是沉重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母亲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眼泪无声地滑落。
苏医生再次进来查看情况,温声安抚着江母:“林女士,听澜暂时稳定了。刚才真是万幸,也多亏了雨眠那丫头胆大,不然……”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对女儿的担忧和后怕。
“苏医生,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和您女儿……”江母哽咽着,“要不是雨眠……”
“妈,他怎么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江听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夏雨眠端着一杯温水站在门口,校服外套脱掉了,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更显得干净利落。
她的目光越过母亲,落在病床上的江听澜身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
“暂时没事了,需要静养。”苏医生接过水杯,递给江母,“雨眠,这是江同学和他的妈妈林阿姨。林阿姨,这是我女儿,夏雨眠。”
“阿姨好。”夏雨眠礼貌地问好,然后目光再次落在江听澜脸上,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很浅、却让人感觉异常温暖的弧度,“江同学,你好点了吗?”
“好……好多了。”江听澜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他努力地想回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局促。
原来她是苏医生的女儿。
命运以一种如此惊心动魄的方式,在他灰暗的世界里,猝不及防地投下了一道如此耀眼的光束。
“那就好。”夏雨眠似乎松了口气。
她犹豫了一下,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支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铅笔和一个小小的橡皮,轻轻放在江听澜病床边的柜子上。
“刚才……你的笔好像掉地上了。这个……先凑合用?”
那支普通的铅笔和橡皮,此刻在江听澜眼中,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温度。
他看着夏雨眠清澈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抹真诚的关切,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淌过他冰冷而恐惧的心湖,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谢……谢谢。”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触碰那点微光。
夏雨眠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在母亲的眼神示意下,安静地退出了病房。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江听澜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烙印着那个挡在他身前的纤细身影,和那双清亮得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眼睛。
那道名为“夏雨眠”的光,在他心底悄然扎了根。
只是,当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时,一股冰冷的自卑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
这样残破的他,凭什么去靠近那样的光芒?
他悄悄将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了贴身口袋里的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白色药盒。
这个秘密,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初生的悸动与冰冷的现实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