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月,暖风熏得人骨头缝都发懒。
苏圆圆陷在「醉仙楼」顶楼雅间那张铺了厚厚绒垫的雕花大椅里,像只晒足了太阳、心满意足的猫儿。
面前那张酸枝木大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白瓷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堆成小山,冒着热气;酥脆的蟹壳黄层层叠叠,香气霸道;一盅炖得奶白浓郁的佛跳墙,汤面微微晃动,勾魂摄魄。
她满足地眯着眼,舀起一勺温润的汤,正要送入口中——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天大的事啊!」
雅间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贴身丫鬟翠果如同一枚被弹弓射出来的小炮弹,带着一阵风猛地冲了进来。
她跑得小脸通红,额头冒汗,胸口剧烈起伏,喘得话都说不利索,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外面,仿佛天塌了正砸在醉仙楼的屋檐上。
苏圆圆手一抖,那勺凝聚了天地精华的浓汤,「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全喂给了她身上那件新做的、价值不菲的云锦烟霞裙。
「……翠果,」苏圆圆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视线从裙子上那片狼藉拔开,声音还算平稳,但隐隐透着即将爆发的山雨,「你最好说出点值得我这条裙子英勇就义的大事。」
翠果被自家小姐那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眼神一扫,一个激灵,气儿反而顺了不少,尖声道:「宫里!宫里来圣旨了!给小姐您的!指婚!指婚给镇北王萧景珩王爷!」
「噗——咳咳咳!」
苏圆圆刚塞进嘴里的半个虾饺,毫无征兆地喷了出来,在铺着锦缎的桌面上滚了几滚。
她被呛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咳出来了,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瞪着翠果,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离谱的笑话:「谁?萧景珩?那个传说中在北疆砍人脑袋比切西瓜还利索的『冷面阎王』?指婚给我?!」
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心疼裙子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把醉仙楼的暖风和美食带来的惬意驱散得无影无踪。
「他是不是搞错了?还是陛下被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气糊涂了?我这名声……」
苏圆圆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我这京城『最奇葩待嫁榜』榜首的名声,陛下难道没听过?萧景珩他图什么?图我爹的钱多到他砍一辈子脑袋都砍不完?图我能把他那肃杀得像阎罗殿一样的王府搅得天翻地覆?」
翠果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轰得缩了缩脖子,小声补充:「圣旨……已经到府上了……老爷……老爷让您赶紧回去接旨……」
苏圆圆眼前一黑,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在镇北王府那冰冷高墙内、被那位煞神夫君一个眼神冻成冰雕的悲惨景象。
她哀嚎一声,跌坐回那张宽大的椅子里,双手抱头,发出绝望的呜咽:「完了完了完了……我的好日子到头了……我的螺蛳粉,我的小龙虾,我的逍遥快活……」
苏府,富丽堂皇得能闪瞎人眼的正厅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苏老爷苏万金,人如其名,身材富态,圆润的脸上此刻却毫无血色,捧着那道明黄刺目的圣旨,双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看看圣旨,又看看旁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正用上好的云锦帕子擤鼻涕的夫人,最后目光落在瘫坐在太师椅上、一脸生无可恋的宝贝女儿苏圆圆身上,只觉得心肝脾胃肾都在抽抽。
「圆圆啊……」苏万金的声音带着哭腔,透着一种倾家荡产也救不了女儿的绝望,「你说你……你说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你写那劳什子的《克夫三十六计》做什么啊?还弄个什么『最奇葩待嫁榜』!这下好了!全京城都知道你是个……是个『奇葩』了!连陛下都知道了!陛下这……这分明是恼了咱们家啊!把你这烫手山芋直接扔给煞气最重的镇北王!这不是……这不是要咱们苏家满门的命吗?呜呜呜……我的钱啊……我的铺子啊……怕是要全填进王府那个无底洞了……」
苏夫人一听「钱」字,哭声猛地拔高了一个八度:「我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那镇北王府是吃人的地方啊!听说他前头议亲的几家小姐,不是吓疯了就是吓病了!我的圆圆可怎么办啊!」她扑过来抱住苏圆圆,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身。
苏圆圆被爹娘这一唱一和哭得脑仁嗡嗡直响,那点被圣旨砸懵的茫然反倒被哭退了几分。
她推开娘亲的怀抱,坐直身体,脸上那副天塌地陷的绝望表情神奇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眼神亮得惊人,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爹!娘!哭什么哭!」她猛地一拍旁边的小几,震得上头的官窑茶盏叮当作响,「谁说咱们就死定了?」
苏万金和苏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挂着泪珠,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苏圆圆站起身,走到她爹面前,一把夺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掂量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带着点豁出去的弧度:「圣旨是下了,可谁说这婚就一定能结成?萧景珩是什么人?那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阎王爷!最重规矩,最恨麻烦!他那样的人,能忍得了我这种『奇葩』?」
苏万金愣愣地问:「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苏圆圆啪地把圣旨拍在桌上,下巴一扬,眼中闪烁着熟悉的、让苏老爷眼皮直跳的「搞事」光芒,「让他主动退婚!让他觉得娶我苏圆圆,比让他去单挑十万北狄大军还要命!让他求着陛下收回成命!」
「这……这能行吗?」苏夫人抹着眼泪,满是担忧。
「怎么不行?」苏圆圆信心十足,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册子——封面赫然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克夫三十六计(实战精修版)》。她得意地拍了拍册子,「咱可是有备而来的!之前那些小打小闹,不过是清场杂鱼。现在,是时候让正主见识见识,『奇葩榜』榜首的真正实力了!」
镇北王府的书房,弥漫着一种与醉仙楼截然不同的冷硬气息。
紫檀木大案后,萧景珩端坐着。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常服衬得他肤色冷白,轮廓线条如刀削斧凿般分明。长睫微垂,掩住了深邃眸底的情绪,只余下周身散发的、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凛冽寒意,让整个书房的气温都仿佛低了几度。
管家福伯,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老者,垂手肃立一旁,手里捧着一个摊开的小册子,正一板一眼地念着,声音平板无波,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目标人物:京城首富苏万金之女,苏圆圆。本月『战绩』如下:」
「初五,赴英国公府春日诗会。众贵女吟风弄月,轮至苏小姐,其掷笔高歌一曲自创俚调,词曰:『男人如衣服,破了我再补!旧的不去新不来,一件更比一件土!』声震屋瓦,当场气晕两位老学究夫人。英国公夫人称病三日未出房门。」
「十二,西郊皇家马球场。与威远侯世子组队,世子献殷勤,欲为其牵马坠镫。苏小姐『不慎』挥杆过猛,球杆击中世子马臀,致其连人带马翻入场边引水渠,世子摔断一颗门牙,浑身污泥,场面……不堪入目。威远侯府已委婉表示不再往来。」
「廿一,京城第一官媒『金玉缘』张媒婆登门。苏小姐热情接待,执其手细观掌纹,惊呼『哎呀呀!阿婆您这生命线曲折断裂,事业线横生枝节,尤其这『媒人宫』位置,黑气缭绕,此乃……克中介之大凶之相啊!轻则说媒不成,重则倾家荡产!』张媒婆当场脸色煞白,回去后高烧三日,扬言再不敢接苏家生意。」
福伯念完,合上册子,微微躬身:「王爷,以上便是苏小姐近况。民间……已有好事者将其推举为『京城最奇葩待嫁榜』首位。陛下此番赐婚……」福伯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老奴愚见,恐非良配。此女行止乖张,毫无闺阁仪态,恐难当王府主母之责。」
书房内一片沉寂,只有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
窗棂透过的天光,在萧景珩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笃、笃」声。
良久,那敲击声停了。
萧景珩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竟掠过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兴味?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悄然涌动了一下。
「克夫三十六计?」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倒是……颇有章法。」
福伯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爷这语气……怎么听着不像是震怒,倒像是……品评兵法?
萧景珩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如水般垂落,不带一丝褶皱。他走到窗边,负手望着庭院中几株遒劲的苍松,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备车。本王要亲自去苏府……『验货』。」
福伯心头猛地一跳,连忙躬身:「是,王爷!老奴这就去准备!」
他退出书房,步履匆匆,心中惊疑不定。
王爷亲自去「验货」?这苏家小姐,怕是要倒大霉了!他得赶紧去安排,务必让王爷看到那苏小姐最「本色」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