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晋城的雨季长得让人心头发霉。
空气里总浮着一层水汽,沉甸甸的,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和某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李想第一次清晰地听见死亡的声音,就在李家大宅那空旷得足以吞噬一切的回廊深处。
声音来自母亲的房间。
门虚掩着,泄出暖黄的光晕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缕强行挤进来的、人工香精调制的佛手柑气味,企图遮掩,却徒劳地形成一种更为刺鼻的怪诞。
那声音是压抑的,仿佛被厚厚的手织棉枕死死捂住了口鼻,沉闷地从肺腑深处一下下顶撞出来——咳,咳咳咳……空洞,细碎,每一次艰难的喘息之后,都拖着一丝若有若无、带着铁锈腥气的余音,像钝锯子在腐朽的木头上反复拉扯。
那声音在回廊冰冷坚硬的黑檀木墙壁和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碰撞、游荡,最后幽灵般缠绕在李想小小的身体周围。
他蹲在离那扇门很远的地方。
黑檀木地板凉得像一块冰,寒意透过薄薄的裤料,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里。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过分白皙的脸上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
视线死死钉在面前一道细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砖缝上。
一只很小的褐色蚂蚁,正拖着一个比它身体大出许多的、米粒大小的白色花瓣碎屑,极其艰难地跋涉。
它走走停停,触角焦急地颤动,小小的身躯因为负重而微微倾斜。
李想在心里默数:第四十六次停顿后,它终于越过了那道对他而言微不足道、对它而言却如同天堑的缝隙。
这是第四十七只。他记得很清楚。
前四十六只,都消失在门厅角落那片更浓重的阴影里。
窗外的雨丝无声无息地织着灰蒙蒙的网,笼罩着庭院里那些被修剪得一丝不苟、却毫无生气的名贵花木。
李宅像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空旷、寂静,只有那断断续续、带着铁锈味的咳嗽声,是唯一的、绝望的活物证明。
然后,另一种活物蛮横地闯了进来,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
“喂!闷葫芦!”
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还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莽撞活力。
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枝叶摩擦声和轻微的落地闷响,一个身影从回廊尽头那堵爬满常青藤的高墙上翻了下来,动作带着点初学者的笨拙,却异常利落。
是纪晚风。
十三岁的纪家小少爷,拍拍沾在卡其色裤子和精致小翻领衬衫上的草屑和墙灰,咧着嘴,露出一口过分整齐的小白牙。
他额发被汗水和雨水濡湿了几绺,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因为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像一颗骤然闯入阴霾世界的、饱满多汁的橙子。
他几步就跳到蹲着的李想面前,带起一阵裹挟着青草、泥土和阳光余温的微风。
“找你半天!蹲这儿发什么傻?”
纪晚风毫无顾忌地挨着李想也蹲了下来,胳膊肘亲昵地撞了撞他,丝毫不在意对方身体的僵硬。
“听说了没?我爸和你爸,今儿上午在城东那个古董拍卖会上又掐起来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甚至有点看热闹的兴奋,乌溜溜的眼珠亮得惊人,“为了一幅破画,叫什么……枯什么瘦马?反正拍得老高了!我爹那脸拉得,啧啧,回来就把书房一个康熙年的瓷瓶给摔了!你家老头呢?回来啥脸色?”
他自顾自地说着,小小的胸膛因为刚才的翻墙和此刻的兴奋而微微起伏。
他脸上永远挂着那张仿佛焊上去的、无忧无虑的笑脸,阳光灿烂,驱不散,也沉不下。
似乎天塌下来,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件可以拿来当谈资的“小事”。
李想依旧低着头,维持着看砖缝的姿势,仿佛身边这个活蹦乱跳的纪晚风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纪晚风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也不以为意,仿佛早已习惯。
他歪着头,目光扫过李想低垂的、线条冷硬的侧脸,又好奇地瞟了一眼那扇传出压抑咳嗽声的虚掩房门。
那声音似乎停顿了一瞬,或者只是被纪家小少爷带来的短暂活力暂时压了下去。
墙角堆积的阴影浓稠得如同墨汁。
李想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滞涩感。
他看向纪晚风,琉璃珠子似的眼珠在廊下略显昏暗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浅褐色,冰冷、剔透,映不进丝毫暖意。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纪晚风那张没心没肺、笑容灿烂的脸,像一面无情的镜子,只是镜面本身是冷的,深不见底。
阳光斜斜地打在纪家少年沾着草屑的发梢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却无法在那双琉璃珠子里点燃任何温度。
纪晚风被他看得微微一怔,那灿烂的笑容下意识地凝固了一瞬。
李想的眼神太静了,静得让人心底无端发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凝滞。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从连接主宅的回廊另一端传来。
是李想的父亲,李兆廷。
男人正值盛年,肩背宽阔,深灰色的手工西装剪裁得一丝不苟,包裹着紧绷的线条。
他脸色阴沉,如同此刻晋城被铅云覆盖的天空,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某种深重的、被压抑的暴戾。
他的目光越过空旷的回廊,先是落在墙角阴影里那个静默如石雕的儿子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疏离,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被更深重事务压得无暇顾及的烦躁。
随即,他的视线像冰冷的探针,扫过蹲在李想旁边、笑容还僵在脸上的纪晚风。
纪晚风被那目光刺得一激灵,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李想身边蹭了蹭,试图寻求一点遮蔽——尽管他知道旁边这个“闷葫芦”根本提供不了任何庇护。
李兆廷的眼神,比李想那毫无温度的注视更具实质性的压迫感,带着一种成年人的、毫不掩饰的厌烦。
“谁家的孩子?”
李兆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铁板砸在寂静的回廊里,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那声音里没有询问,只有冰冷的确指和被打扰的不悦。
他自然认得纪家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认得他那张和他父亲纪文远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令人憎恶的脸。
纪李两家,是这晋城商界并峙的双峰,亦是纠缠数十年的宿敌。
从上一代开始,商场上的每一次竞逐、每一个项目的争夺,都像两头猛兽的撕咬,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剜下肉来。
甚至连当年那个惊鸿一瞥、最终却红颜薄命的女人…李兆廷猛地掐断思绪,眼底的阴鸷更浓。
“李叔叔好!”
纪晚风反应极快,猛地站起身,小身板挺得笔直,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脸上又迅速堆起那种训练有素、毫无破绽的乖巧笑容,
“我是纪晚风,来找李想玩儿的!”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天真无害,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李兆廷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无法捕捉的、充满讽刺意味的弧度。
玩?
李家冰冷空旷的回廊里,能玩出什么?他看着纪晚风那张酷似纪文远的、堆满假笑的脸,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冰冷的恶心。
他不再看纪晚风,目光重新锁在李想身上,那眼神不再复杂,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下周三晚上,”李兆廷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公文,“纪家晚宴。你跟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