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国际高中的樱花,开得总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
粉白的花瓣在四月尚带寒意的风里汹涌如潮,仿佛要把整个春天都燃烧殆尽。
然而在十六岁的李想眼中,这片灼目的粉白,不过是庞大资本运作下又一桩精致的布景。
李氏集团捐赠的这片樱林,如同父亲李兆廷脸上那副金丝眼镜,冰冷、精确,毫无温度。
开学典礼冗长得令人窒息,礼堂穹顶垂下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校董们冗长的致辞在麦克风里嗡嗡作响,带着虚伪的腔调。
李想坐在靠后的位置,深蓝色的定制校服熨帖地裹着他日渐挺拔的身躯,却裹不住骨子里渗出的疏离。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越过前排攒动的人头,落在礼堂侧门巨大的落地窗外。
窗外,樱花正盛,一阵风过,花瓣如雪崩般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粉毯。
在那片喧嚣的粉白边缘,靠近围墙的阴影里,一株高大的老槐树沉默地伫立着,深褐的枝干虬结盘错,与周遭的精致粉嫩格格不入。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大腿外侧的校服布料上划了一下,仿佛在勾勒槐树沉默的轮廓。
“喂,闷葫芦,看什么呢?”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带着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热度。
纪晚风挤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崭新的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露出里面骚包的酒红色T恤,脸上是那种仿佛焊上去的、阳光过剩的笑容,驱散了周遭沉闷的空气。
“这破典礼,听得我快睡着了。一会儿溜?听说后街新开了家拉面店……”
李想没回头,琉璃般的眼珠依旧望着窗外,那片粉白与深褐的界限。
“典礼结束有分班考。”他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考就考呗,”纪晚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
“哎,看见没?前面第三排,那个穿米白色针织开衫的,江意映。”
他下巴朝前排一个纤细的背影努了努。
李想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冷淡地扫过纪念波指的方向。
那背影挺直,一头柔顺的黑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露出白皙的后颈,确实像个精致的瓷器。
冗长的典礼终于接近尾声,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礼堂出口。
李想刻意落在最后,避开拥挤的人潮,纪晚风早已不知钻到哪个热闹堆里去了。
刚走出礼堂侧门,一阵喧哗夹杂着尖锐的斥责声猛地刺入耳膜。
“——你没长眼睛吗?!”
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像碎冰砸在玻璃上。
李想脚步顿住,就在几步开外,那株巨大的樱花树下,方才被纪晚风指点的“瓷娃娃”江意映,正柳眉倒竖,指着自己米白色开衫的袖口。
那里,一大片刺目的钴蓝色颜料正迅速晕染开来,如同在雪地上泼洒的毒液。
她面前,一个瘦小的男生抱着散落一地的画具,脸色煞白,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不住地鞠躬道歉:
“对…对不起!江同学!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赔…”
“赔?”
江意映的声音拔得更高,那双本应甜美的杏眼里此刻燃着怒火,她指着袖口,指尖几乎戳到男生鼻尖,
“你知道这是什么料子吗?你知道这颜色染上去根本洗不掉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你拿什么赔?”
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学生,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男生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窘迫得快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的嗓音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
“哟,江大小姐好大的火气。一件衣服而已,至于把人当孙子训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同学把你的传家宝打碎了呢。”
纪晚风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前面,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斜倚在樱树粗壮的树干上,脸上挂着那副招牌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江意映猛地转头,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目标。
她盯着纪晚风那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像一只被激怒的、竖起羽毛的雀鸟。
“纪晚风?关你什么事?”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纪念波身上那件与校规明显不符的酒红色T恤,嘴角勾起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弧度,
“管好你自己吧!整天顶着一张假笑面具到处晃悠,不累吗?我看着都替你累得慌!劣质!”
“假笑面具”四个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某个看不见的缝隙。
纪晚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那灿烂的弧度还挂在嘴角,但眼底的光,那总是没心没肺、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光芒,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狂风吹过的烛火,几乎要熄灭。
那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僵硬而空洞,甚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了一瞬。
江意映显然也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僵硬,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快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怒火覆盖。
她不再理会纪念波,狠狠瞪了那个还在发抖的男生一眼,丢下一句:
“离我远点!”
便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米白色开衫上那片刺目的钴蓝,在纷飞的樱花雨中,像一面宣告着愤怒与狼狈的旗帜,迅速消失在通往教学楼的方向。
人群哄笑议论着散去,纪晚风依旧倚在树上,脸上的笑容慢慢回落,最终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茫然和一丝被当众撕下面具的难堪。
他抬手,烦躁地抓了抓精心打理过的额发。
李想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琉璃般的眼珠里,清晰地映着纪晚风脸上那瞬间僵硬又强撑的笑容,映着他眼底那抹来不及藏好的狼狈。
风卷起地上的樱花,打着旋儿掠过他的脚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朝着与江意映相反的方向,走向空旷安静的实验楼。
深蓝色的校服背影,很快融入樱花绚烂却转瞬即逝的粉白背景里,像一滴墨融入沸腾的颜料,无声无息。
命运的丝线,有时会被一些看似荒谬的指令粗暴地拧在一起。
一周后,一份盖着教导处鲜红印章的通知,贴在了高一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内容大意是:为丰富校园文化,培养学生科学素养,特重启“天文爱好者协会”。
要求高一各班至少推荐一名成员加入。
末尾,是一行醒目的备注:该社团活动表现将纳入学期综合素质评价。
通知前围满了人,李想远远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这种强制性的“爱好”,如同樱树上嫁接的假花,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