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走出石室,便有一道寒光直直向耿福脖颈劈来;爻九上前一步,擒住那只握着长刀的手,将刀锋停在距耿福颈侧半寸之处。她抬头看去,对上的正是白榆有些惊讶的面容。
“没死?”
爻九不答,越过他看向他身后——血水漫了过来,可见这么一会儿功夫,他杀了多少人。
“吓着了?”白榆收了刀,笑道:“别看了,这里还活着的营事,都在这里了。你要出去,我们可以合作。”
爻九像是没听见,自顾自玩着手中的石子。
一时无言。
白榆脸上的颜色好看起来,他上前一步,将爻九罩在阴影里:“没让你说话,但好歹动一下,成吗。“
那枚石子乍然弹出,砸在他胸口,瞬间化成了烟尘,钻进了他的身体。
白榆肉眼可见地一僵。
爻九冷冷看着他——这人也是这里的营事,却莫名其妙要帮她。她弄不清楚他的动机,也不敢信任他,但是……却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
“把牢房的钥匙拿出来。”
爻九没有张口,却有声音传入了白榆的耳中。他瞳孔一颤,面露异色,却久久没有动作。
爻九见他不动,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却意外听见男人的声音:“你会驭心术?”
她震惊——他怎么还能说话?
“驭心术对我不起作用,放心,全天下独我一个。”
白榆后退几步:“不过这倒是方便多了,这术法的作用可以随着施术者的心意改变,你可以试试向我传递心声,和我交流。”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我不会被你操控,但我听得见你的声音。”
女孩抿了抿双唇:“为什么帮我?”
“药人营里的人不是人,是任人宰割的牲畜;我不是帮你,而是要救这里的人。”他道:“也是救我自己。”
“你是营事,在这里,你不会是被宰割的牲畜。”她说。
“我不做刀,我要做人。”白榆指了指头顶:“抓紧吧,药人营是地下暗堡,上面还有个人守着,有些麻烦。”
“一个?”
“一个。”白榆答道。
“我有办法。”爻九笑了笑:“你把药人都放出来,再告诉我地堡怎么打开,上面交给我。”
白榆有些狐疑地点了点头。
“还有——”爻九说:“有刀吗。”
————————
“轰——”
已经入夜,佟氏医馆屋内的地面忽然发出一阵颤动,紧接着,一块石砖向一旁移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黑漆漆的通道。
佟炳然坐在一旁,听见了这声异动忽地警惕起来。他紧紧盯着那个洞口,摸上了腰上的软剑。
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耿福的身影缓缓从中钻出。佟炳然松了一口气,忙迎了上去:“怎么这么久,不顺利吗?”借着灯光,他看清耿福脸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怎么搞的?”
耿福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看着他。佟炳然转身走向药橱:“你先去躺好,我马上来。”
这地方虽不是真医馆,只做掩饰之用,但药材还算齐全。佟炳然正躬身找着伤药,忽然听到耿福那习武之人独有的脚步声向他靠近;疑惑涌上心头,他正欲转身,却突然有一把利器,刺入了他的后心。
“你……”
他不可思议地转身,对上耿福呆滞无神的双眼。
耿福……
耿福为什么杀他?!
他眼中闪过一抹恨,整个人贴着药橱倒了下去。咽气前一秒,他看见耿福身后,那个捧着烛台,面容秾丽如鬼魅的女子。
爻九将烛台搁在屋内的桌上,蹲下身在石板上敲了三下。不一会儿,白榆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在他身后跟着被抓来试药的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听说有人觉得这人很麻烦?”
爻九向佟炳然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白榆颇有些无奈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的意思是他不太好打……”
谁知你直接把这一步省了?!
爻九摆摆手,看向他身后的药人。这些人大多是北边合汝县的百姓,是被营事捉来这里试毒的;白榆为他们指了方向,而爻九就在门口站着,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里。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夜幕厚重,瞧不见浓云,但外头狂风呼啸,是暴雨的前兆。
“接下来?”
爻九回过神,对着向她发问的白榆指了指一旁的烛台。
烧。
耿福还在屋内直愣愣地站着,而爻九没有丝毫怜惜的,将火焰递向了那方木桌。
火势蔓延得很快,爻九和白榆站在院中,看着整间主屋陷入火海之中。浓烟向四周扩散,爻九捂着口鼻,正准备把两边耳房也烧掉,却听见左边耳房中传来女人咳嗽的声音。
她有些奇怪,快走几步到门前,发现这门是从外面闩上的;解开门闩后,却见四五个女孩子瑟瑟地缩在角落。爻九将她们带出来,可她们只是看着那片火海发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药人营不复存在,你们可以回家了。”
白榆对她们说。
“我们回去了,也不会被接纳。”一个发尾系着素带的姑娘闷声说道。
爻九不解地皱了皱眉,可下一瞬,她脑海中响起在石室中,耿福对陶三说的话。
“这些年你私底下玩死了多少女人……”
她眸光一暗,明白了这些女孩子为何会单独被关在一起。在药人营里,人不是人,是牲畜,生死都捏在营事和营管手里,他们想把一个女子变成他们的玩物似乎再容易不过了。
偏偏世道对女子格外严苛,将她们困在“贞洁”的牢笼中,哪怕是她们遭遇不公,似乎也只有一死,来博一个“烈女”的声名才会重新被接纳。
可这一切都是扭曲的。
爻九转过身,看了看还有些不明所以的白榆,传递心声问道:“清心室在哪?”
白榆指了指右边,爻九一言不发向那间耳室走去。
她记得陶三被拖去了清心室。出岫阁中人都会被喂下一种蛊虫,这虫子受铃响驱使,在人体内啃咬,令人生不如死;凡是犯禁之人,都会被拖去挂满铃铛的清心室受刑。
无罪之人无家可归,那么有罪之人就得万死,才能赎罪。
她一脚踹翻院中晾置草药的木架,簸箕,草药撒了满地。陶三被她拖在身后,像一滩烂泥。
白榆站在一旁,当爻九经过他时,他忽然觉得腰上一轻——那柄长刀被卸走了。
爻九将痛得失了神智的陶三甩到草垛上,转过身看着几位早已目瞪口呆的女子,张了张嘴。
看着。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举刀劈去——
“啊——啊!”
疼痛一下子聚拢了他的精神,陶三痛苦地嘶吼着,额间冒出豆大的汗珠,紧捂着的身下已然血肉模糊。
“爻九,又是你!你这婊……”
他破口大骂,而爻九面无表情,狠狠捅进了他的腹部。
终于安静了。
长刀穿过他的身体,深深扎进土壤,将他钉在地上。
她后退几步,边上却伸来一只提着风灯的手。那发尾扎着素带的姑娘把从院门口摘下的灯从刀锋上划过;灯罩破碎,露出里面腾明的火焰。
火焰落到晒干的草药上,借着大风,火势便起了,带着恨意舔上陶三的身体。
轰隆——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
雨很快就要来了。
一道飞火伴着雷声划破天空,一瞬间整个院落亮如白昼。
她身侧的女孩怔愣着看着陶三的尸体,直到一滴雨水落在额上才回过神。女孩扭头看向爻九——她的面容清婉,温柔,然而她出手时狠厉果决,带着一丝残忍;这份残忍锐利无双,生生将人心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但有风自其间穿过,终于让人可以喘息。
女孩攥紧衣摆,忽地跪了下来。
“姑娘。”她将双手叠在腹前:“我不愿意受那些污糟话,也不愿意再投进另一个牢笼。我姓卢,名宣娘,姑娘若不嫌弃,便带我走吧。”
她俯身欲拜,手臂却被托住了。爻九看着她,摇了摇头。
无家可归之人,能带你去哪呢?
卢宣娘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爻九叹了一口气,蹲下身,翻过宣娘的掌心,在其中写下两个字。
“阑舟?”卢宣娘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她是说,你可以在此处等他们口中的那位尹小姐,三日为期,以此二字为信,她或许会帮你。”
白榆听着爻九的心声,主动代言道。
“她还说,请你帮忙告诉尹小姐,她不回去了。”
白榆说完,卢宣娘点了点头。
“我还有些积蓄,可以安顿她们。”白榆道。
爻九站起身:“多谢。你的那把刀,我来日再还。”
“好。”他笑:“我叫白榆,你得记好了。他日再相见,你得送我一把好刀。”
爻九笑着挥了挥手,将驭心术解了。
雨水大颗大颗地落下,爻九看向院中陶三的尸体燃起的火堆。
该走了。
她撕下袖口的一片布料,递向火焰;手一松,那布片便飘入那片橙红,成了一捧灰烬。
爻九转身,跨出院门,撞入夜色里。
阿晏……
她跌撞在风中,无声呼唤着。
我被囚困得太久了,这次,我不跟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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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九姑娘烧袖子,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看向白榆,轻声问道。
白榆眨了眨眼。
“此举,如焚己身。”
卢宣娘站在火堆边,手中是从袖口撕下来的布片,她静静看它在火焰中化为乌有。
她抬头,看向敞开的院门,目光一片清明。
“今日从这熊熊烈火中走出去,便能再做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