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微亮,沈昭昭便已起身。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着春桃径直去了靖王府的账房。
周管事见王妃亲临,虽有些意外,但仍恭敬地将她迎了进去。
“周管事,我想借阅一下五年前,王爷自北境回京后三个月内的府务日志。”沈昭昭开门见山,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周管事面露难色,府务日志事关王府内务,乃是机密,按理说不该外借。
沈昭昭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浅浅一笑,解释道:“管事不必多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王爷旧伤初愈时期的用药习惯和饮食禁忌,以便更好地为他调理身子。你也知道,王爷的寒毒之症,总是在阴雨天反复,我想从根源上找找法子。”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显出了王妃对王爷的关切,又给了周管事一个无法拒绝的台阶。
他略一思忖,便点头哈腰地从积满灰尘的架子顶层,搬下了一摞厚厚的陈旧册子。
“王妃请看,这便是永安七年冬月至次年开春的所有记录。”
回到清晖院,春桃一边为沈昭昭研墨,一边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您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接去问王爷呢?您现在开口,王爷定然知无不言。”
沈昭昭的指尖轻轻划过泛黄的纸页,头也不抬地道:“他若真想说,又何必等到现在?这五年,他一个人将所有苦楚咽下,早已习惯了沉默。春桃,我要的不是他因为怜惜或责任而施舍给我的答案,我要让他亲眼看到,我是如何一步步凭借自己的能力,触碰到他深埋的过往。我要让他明白,我沈昭昭,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为他分担。这是我第一次,要用智慧,而不是眼泪,去敲开他的心门。”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自家小姐专注而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敬佩。
日志上的记录繁杂琐碎,从每日的采买开销到下人的差遣调动,无一不包。
沈昭昭摒弃一切杂项,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每一页末尾的“探视往来”一栏。
一页,两页,十页……
整整一个上午,她几乎翻遍了那三个月的所有记录,指尖都沾染了陈年墨迹的淡香,可“探视”一栏,除了宫中派来的内侍和御医留下的寥寥几笔,竟再无旁人。
难道,他竟是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李嬷嬷端着一碟新做的芙蓉糕走了进来,笑呵呵地道:“王妃看了一上午的书,也该歇歇眼睛,尝尝老奴的手艺。”
她将点心放下,无意间瞥见桌上的日志年份,便随口感慨起来:“哎哟,这不是王爷刚回京那年的册子嘛。老奴记得真真的,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王爷从北境回来,浑身是血,那模样……啧啧,真是吓人。回府之后,整整三个月,把自己关在啸风堂,谁都不让近身。性子也变得和冰块似的,连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陈大夫想进去瞧瞧伤,都被他用枕头给砸了出来。那阵子,整个王府的气压都低得吓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昭昭脑中“轰”地一声,仿佛一道惊雷炸开!
她猛地抓住李嬷嬷的手,急切地问:“嬷嬷,您是说,王爷回府后整整三个月,几乎无人能近身医治?”
李嬷嬷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嘛!谁劝都没用,后来还是圣上亲自下了旨,陈大夫他们才敢隔着门问几句病情。”
沈昭昭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豁然起身,冲回内室,从母亲留下的那个紫檀木药箱中翻出那本珍贵的医案手札。
翻到记录“铁箭寒毒”的那一页,一行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赫然在目——“铁箭穿骨,伤口深可见骨,需耐心清创,拔毒生肌,前后至少三月方可。”
三月!又是三月!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若当时无人敢为他细致清创,那透骨的寒气与箭簇上的毒素,岂不是就此留在了他的骨血之中?
她双手颤抖,又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大业风物志》,直接找到永安七年腊月的气象记录。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腊月初三,天降大雪,连绵不绝,至二十日方歇,京畿内外,大雪封路十七日。”
大雪封路……寒气侵体……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完美地串联起来!
沈昭昭几乎可以想象,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年轻的战神独自蜷缩在冰冷的房间里,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任由寒毒一寸寸侵蚀他的身体,最终烙下这五年挥之不去的病根。
那一刻,滔天的心疼几乎要将她淹没。
傍晚时分,顾宴之处理完军务回府,推开书房的门,便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他的小王妃伏在案前,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宣纸,她手执狼毫,正神情专注地在纸上勾勒着什么,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凝重与痛惜。
他放轻脚步走近,目光落在纸上,呼吸不由得一滞。
那竟是一幅根据他身体状况绘制的伤情推演图!
从箭矢射入的角度、深度,到可能损伤的经脉骨骼,再到因延误治疗导致寒毒如何扩散至四肢百骸的路径,全都被她用朱砂和墨线标注得清清楚楚,其精准与专业,连军中最好的军医都未必能及。
他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许久,周身的凛冽寒气在看到她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时,不自觉地消融了。
“你想查?”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沙哑。
沈昭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颤,抬起头,撞入他深邃如海的眼眸。
她没有丝毫躲闪,坦然迎上他的视线,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好奇,是心疼。”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顾宴之的心上。
“我在想,若是当年,能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敢不顾一切地靠近您,为您清创驱寒,您这五年,或许就不必疼得这么辛苦了。”
顾宴之的眼神剧烈地动了一下,那双看惯了生死、历经了背叛的眼睛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龟裂。
他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喉结滚动,最终,从齿缝间吐出了一个名字。
“副将赵骁,当年护我回京。现戍守北境,雁门关。”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递出了通往过去的线索。
夜渐渐深了。
春桃在沈昭昭的授意下,连夜抄录医案中关于驱寒固本的要点,准备明日就开始为王爷进行新一轮的调理。
抄到一半,陈大夫却黑着脸走了进来。
他本是奉命来给王爷送安神汤的,却撞见春桃在灯下抄录那些深奥的医理。
“哼,不知天高地厚!”陈大夫冷笑一声,满脸不屑,“王爷的旧伤是何等凶险的陈年痼疾,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就凭你家小姐看几本破书,就敢妄动?王爷的千金之躯,岂是你们能随意碰的?”
春桃被他说得小脸通红,但一想到自家小姐白日里的那番话,一股勇气油然而生。
她猛地站起身,挺直了小小的腰板,不卑不亢地回敬道:“王妃说过,药能救人,亦能杀人,关键在于用药之人是心怀仁心,还是畏惧担责!您怕担上责任不敢深治,任由王爷痛苦五年,而我家小姐敢为了王爷查明真相,以身试药,单凭这份心,就比您强上百倍!”
这番话掷地有声,把陈大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这番不大不小的冲突,很快便有下人传到了顾宴之的耳中。
侍卫以为王爷会斥责春桃僭越无状,冲撞了府医。
谁知,顾宴之只是端着茶碗,轻轻吹了口热气,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让她查。”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沈昭昭将推演图和所有线索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准备重新封存母亲的医案手札。
就在她合上紫檀木盒盖的前一瞬,指尖无意中触到了箱底夹层的一处微小凸起。
她心中一动,用指甲轻轻一挑,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字条,从夹缝中滑了出来。
纸条的材质与医案手札的纸张截然不同,触感坚韧。
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冷峻凌厉,笔锋如刀,却偏偏透着一股压抑的温度。
“雁门关守将,未必可信。”
没有署名,但沈昭昭在看到那笔迹的瞬间,便知道是谁写的。
是顾宴之。
她紧紧握住那张字条,心脏仿佛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住。
原来,他不是不想说,不是不信任她,而是这条路太过凶险,他怕她一脚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给了她赵骁这条线索,却又在暗中留下警示,用他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保护着她。
窗外风声轻柔,吹得烛火微微摇曳。
屋内的灯火依旧温暖如昨,只是这一次,沈昭昭的心境已然不同。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保护、躲在羽翼之下的王妃。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眸光前所未有的清亮与坚定。
她要与他并肩而立,共同面对这潜藏在五年旧案之下的惊天阴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入房中,为桌案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沈昭昭早已梳洗完毕,神色沉静地走到那只熟悉的紫檀木药箱前,准备开始她每日的例行巡诊。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铜扣,准备将其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