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以昭眉心微动。
见宋禧棠双手扒着窗台边缘,澄澈的眸子望进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
她点了点手边的瓜,扯出一抹笑。
“投之以甜瓜。”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晏以昭坐在明灯之下,眸光沉沉,不言不动,像一座凝固的玉雕。
宋禧棠声音愈发轻软地道:“我最近总是忘记事情,好像再活一次,记性变得不好了。”
似乎觉得解释不够,又补充着。
“以前的记性也没多好,不过我总觉着,要是将什么事都压在心里,会把人压出病来的。”
晏以昭坐在明亮的桌案前,看着在光影交界处的她,安静地听她絮絮念叨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宋禧棠抬眸,目光直直望进他的眼底,决定不再绕弯。
“其实,我还有句话没说,本该在走之前就要与你讲的。”
什么话这般重要?
她这么急于逃离他身边,却又特意回来说给他听。
晏以昭喉结动了动,藏在宽袖下的手指无意识收拢,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我在听。”
宋禧棠撇开眼,目光落向地面铺着的青砖,语气郑重。
“你与宋家人不一样。”
她又过来一趟,只是想对他说出这句话。
话落的瞬间,晏以昭眸光猝然点亮,像是有人往他眼底投了一颗火种,绷紧的面容刹那间融化。
宋禧棠转身前,又补了一句。
“瓜熟蒂落,这样的瓜才好吃,这个真的急不得。”
明月已悄然爬上中天,女子身影伴着溶溶月光消失在眼前。
就这么一句话,晏以昭头痛顿消,他走到画案前,两三笔勾勒出一个小瓜蛋的模样。
他手腕顿了顿,又在其上添了两道弯弯的线条。
宋禧棠在回去的路上,恰好笑弯了一双眼睛。
她想晏以昭那么聪明,一定能听懂她的隐喻。子嗣就好比瓜果,要找到心爱之人再有序进行,才能有好结果。
二人所思各异。
这一夜却都得了好眠。
*
之后的几天,宋禧棠在棠溪阁过着无人打扰的清净日子。
连日的休养,她气色好了许多,脸颊泛起红晕,身上的伤和疹子总算养好了。
晏以昭忙的脚不沾地,两人未打过照面,但椿萱在她每晚临睡前,都会把世子今日行踪细细报与她听。
从何府赴宴,到衙门听审,再到书房处理公务直到几更天......
甚至一些无伤大雅的朝中争论见闻,椿萱也会低声提及。
宋禧棠起初不敢细听。
渐渐的,她虽觉得奇怪,但也实在好奇他每日都做了什么,每晚几乎都在椿萱轻柔细语的声音中入睡。
也因此,经常会梦见晏以昭。
梦见他一身黑红劲装,在熹微的晨光中练武,长剑如龙,惊鸿掠影。
梦中画面一转,又见他身着绯袍玉带,立于金殿丹陛之上,语锋如剑,驳得几位老臣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下一瞬,他又出现在肃杀的公堂之上,将几个办事不力的官吏斥得抬不起头。
转眼又到夜深,他回到侯府,在书房那灯下埋首案牍,批阅堆积如山的公文,直至夜凉如水才回到床榻浅眠.......
有时,宋禧棠还会被梦里的情景硬生生气醒。
真烦!
烦死人了!
每天处理不完的繁杂公务,六部衙门之中就没有能人来帮他分担一二?
还有那些满口之乎者也,寻章摘句只为了给晏以昭编排罪名的迂腐朝臣,连上朝时他哪只脚先迈过门槛都能扣个“不敬”的帽子。
喋喋不休,聒噪得人头昏脑涨!
雍宁侯也是,不养鱼逗鸟怡养性情,整日派人来寻事,虽也有长公主挑唆的原因,但他也着实令人烦厌。
每日都有那么多污遭的事来烦扰晏以昭,宋禧棠每每梦醒,心中都淤塞着一股无名火。
要搁她,她也选择黑化。
这些老古板们人人来一板子。
雍宁侯和长公主更是一棒子!
这几天的白日里,宋禧棠半点没闲着,要椿萱帮她寻来一堆书,既是修身养性,也是勤能补拙。
今日,屋外日头火辣。
屋中阴凉,轩窗大开,阵阵小凉风透进来,炕桌上摆着切好的甜瓜,小日子别提多美了。
宋禧棠斜倚在铺了冰丝软垫的榻上,捻开一本厚厚的《三元合婚论》。
手边还散乱堆放着《古三世书》、《三命通会》、《合婚八字》等厚厚的几部厚如砖头的解姻缘的古册。
她确有相看姻缘之能,先前说要帮晏以昭寻找命定之人的话,并非随口敷衍的托词。
只是久不操练,已经生疏。
看得久了,眼睛不免酸涩泛花,宋禧棠将书撂在一边,拈起一片甜瓜放入口中。
脑海中不期然闪出晏以昭的身影,看时辰,他应还在衙门。
想来,晏以昭弱冠之年二人成婚,如今他已二十有六,独守空房五年,渴望过夫妻举案齐眉、生儿育女的安稳日子,这心思,也可以理解。
想到如此重任,宋禧棠又打起精神。
她既然应承了,总要尽力而为,把注意力重新投回面前的纸页上。
口中正默念着五行属性与命宫飞星的关系,椿萱忽然喘着气跑进来,在她面前站定,一副有话要马上说的模样。
宋禧棠从书中抬眼,见小丫鬟跑得脸颊通红,问道:“你这么急,怎么了?”
椿萱用力咽了下口水,凑近一步,“奴婢刚听见一个消息。”
宋禧棠放下书,坐直身体,问:“是什么消息,让你激动成这样?”
椿萱哪里是激动,而是着急,刚要说,就听见门外传来通传之声。
“长公主殿下驾到——”
椿萱想赶紧扶着宋禧棠从榻上起来,她却道:“不急。”
自从窥见长公主的真实面目,宋禧棠就没有以往那般热切。
贞如长公主带着一阵香风进屋,就见宋禧棠慢吞吞地穿鞋。
宋禧棠穿好鞋子后,索性这腰还弯着,就着这姿势给她行半蹲礼。
她的眸光落在长公主裙摆上绣的缠枝牡丹上,“见过长公主。”
听她改了称呼,也不叫她母亲,贞如长公主挑高眉头,冷冷挥袖。
“你们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