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城主府的。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楚澜最后那句冰冷的话语,和那个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被张五“礼送”出城。
当他再次看到自己那三百名禁军护卫时,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看着这些依旧带着京城傲气的士兵,再回想起南境城那些目光如狼的守卫,他第一次觉得,大楚的军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归途,是漫长而沉默的。
队伍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随行人员,都对南境城发生的一切三缄其口,他们看向沈牧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同情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沈牧云将自己关在马车里,整整三天没有露面。
他知道,自己这次南下,不仅没有完成任务,反而遭受了毕生以来最大的羞辱。
他更知道,他带回京城的消息,将会在朝堂之上,掀起一场何等恐怖的惊涛骇浪。
是隐瞒,还是全盘托出?
隐瞒,或许能暂时保住自己的颜面,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南境城的实力,是客观存在的,迟早会被朝廷所知,届时,他欺君之罪,罪加一等。
全盘托出?
那无异于亲手将一把刀,递到了所有政敌的手中。
他不仅会成为整个朝廷的笑柄,更会激怒他的父亲,以及那些当年一同构陷楚家的盟友。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绪。
他必须说实话。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楚澜,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被谎言和权力轻易抹杀的存在。
她是一头已经亮出獠牙的猛虎,任何轻视她的行为,都将招致毁灭性的后果。
半个月后,京城,太和殿。
刚刚结束南下“巡查”的钦差大臣沈牧云,在早朝之上,请求向皇帝和文武百官,当面呈报巡查结果。
皇帝准了。
沈牧云手捧奏折,一步步走上大殿中央。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启禀陛下,”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整个大殿,“臣此次南下,已查明,所谓‘南境城’,并非谣言。”
殿中一片窃窃私语。
沈牧云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南境城,位于原‘鬼见愁’腹地,由靖安侯府余孽楚澜所建。城墙高三丈,厚两丈,固若金汤。城内有民近三万,其中汉蛮参半,皆奉楚澜为主。”
“其麾下,有兵不下五千。其中骑兵一千,步兵四千。兵甲精良,训练有素,远胜内地州府之军。其先锋大将乌,乃原山鬼部落少主,似有万夫不当之勇。”
“最重要的是,”沈牧念到此处,声音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南境城已完全掌控了南境的盐、铁之源。其自产的精盐,色白如雪,远胜官盐。其锻造的铁器,锋利坚固,已装备全军。他们开垦了数万亩良田,粮食足以自给自足,甚至可以对外出售。”
“如今,以南境城为中心,方圆五百里之内,大小三十余个蛮族部落,皆已向楚澜臣服,听其号令。”
“此,乃臣亲眼所见,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当沈牧云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整个太和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份报告的内容,震惊得无以复加。
一个拥有三万人口、五千精兵、掌控盐铁、粮食自足、号令数十部落的独立王国……这,就是他们一直以为的不毛之地?
这哪里还是什么流放的罪囚,这分明就是一方割据的诸侯!
死寂之后,是剧烈的爆发。
“一派胡言!”
丞相沈博远第一个站了出来,指着自己的儿子,气得浑身发抖,“沈牧云!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莫非中了那瘴疠之气,在此妖言惑众!”
“陛下!臣弹劾沈牧云!他身为朝廷钦差,不思为国尽忠,反而在此为叛贼妖言惑众,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心可诛!”
御史大夫陈茂立刻跟上,声色俱厉。
“定是那妖女用了什么手段,收买了沈牧云!”
“请陛下降旨,将沈牧云打入天牢,彻查此事!”
一时间,朝堂大乱。
那些与楚家有仇的官员,疯狂地向沈牧云泼着脏水。
龙椅之上,景元帝的脸色,早已由最初的震惊,转为铁青,最后,化为一片苍白。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证据!”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沈牧云早有预料,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呈了上去。
“陛下,请看。这,是臣从南境城‘购’来的精盐。这,是他们的制式兵刃。还有这,是南境城的地图,以及臣麾下所有随员的联名画押。他们,皆可为臣作证!”
太监将证物一一呈上。
当皇帝看到那雪白细腻、毫无杂质的精盐,摸到那柄闪烁着森然寒光的钢刀时,他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知道,沈牧云没有说谎。
一个被他亲手制造出来的怪物,已经在帝国的南疆,悄然崛起。
是派兵剿灭?
可沈牧云报告中那五千精兵,和“固若金汤”四个字,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忌惮。
大楚军队的战力,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一仗,毫无胜算。
是招安?
可对方已经明确拒绝,并且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朝廷的不屑。再派使者,只怕是自取其辱。
进退维谷!
“退……退朝……”
皇帝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在太监的搀扶下,踉跄着离开了太和殿。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那些曾经构陷楚家的官员,如丧考妣,他们知道,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已经开始松动。
而沈牧云,则孤独地站在大殿中央。
沈牧云带回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京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激起的却并非滔天巨浪,而是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暗流。
皇帝,病了。
自那日失魂落魄地退朝之后,景元帝便一病不起,连续半月未曾临朝。
朝中大小事务,皆由丞相沈博远与几位内阁大学士代为批阅。
人人都知道,皇帝并非身病,而是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