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侧门依旧气派，朱漆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守卫王五正抱着胳膊和同伴闲磕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走近，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待看清来人面容，王五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变成了错愕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他认出来了，是那个不识抬举、胆敢逃跑的婢女明昭儿！当初太子震怒，他们可没少挨训斥。
“哟！我当是谁呢？”王五站直身体，脸上挤出刻薄的笑，“这不是咱们东宫飞出去的‘金凤凰’吗？怎么着，那穷山沟的野男人没把你伺候舒坦？还是被窝不够暖和，又想回咱太子爷这金窝窝了？”旁边的守卫发出一阵哄笑。
明昭儿停下脚步。她没有抬头看王五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只是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冰冷的地砖缝隙里。她的身体因寒冷和虚弱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平静，清晰地穿透了那些刺耳的笑声：“奴婢明昭儿，求见太子殿下。”
王五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她。这女人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可那份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底下却似乎潜藏着能将人吞噬的漩涡。尤其当她抬起眼睑，那双幽深的眸子扫过来时，王五心头莫名地窜起一股寒意，比腊月的风还冷。
“你……你说什么？”王五的声音不自觉地矮了几分。
“奴婢知错。”明昭儿重复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静，“特来向太子殿下请罪。烦请通传。”
王五脸上的刻薄褪去，惊疑不定。这女人跑了又回来，还主动请罪？是走投无路，还是……有诈？他不敢擅专。万一太子爷还惦记着这张脸呢？他瞪了旁边还在发愣的守卫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快去禀报李总管！”守卫一个激灵，慌忙转身跑进门内。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像被拉长的皮筋，每一息都绷得死紧。阳光照在身上，明昭儿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寒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垂手站着，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唯有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让她保持清醒。
守卫很快出来，脸色古怪，对王五低语几句。王五眼神复杂地瞥了明昭儿一眼，侧开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进去吧。李总管让你去暖阁候着。”
穿过熟悉的回廊，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每一处景致都曾是困住她的金丝笼，如今却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被引到一处偏僻的暖阁。屋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沉水香。这香气曾让她觉得奢靡，此刻却只让她联想到焚烧尸体的焦糊味。
门被无声地关上。明昭儿走到屋子中央，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透过薄薄的衣料，寒意直透膝盖骨。她挺直脊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尖上。时间在沉香的氤氲里缓慢流淌。暖意包裹着她冰冷的身体，却暖不了那颗早已冻僵的心。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击着胸腔，提醒着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郁的沉水香涌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明昭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保持着最卑微的姿态。
一双绣着金线蟠龙的锦靴停在她低垂的视线里。接着，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用冰凉的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
明昭儿被迫抬起头。
太子萧景睿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依旧俊美得近乎妖异，只是那双狭长的凤眸里，此刻盛满了审视、玩味，以及一丝冰冷的探究。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沉香的甜腻。
“舍得回来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和一丝嘲弄，像毒蛇吐信，“那穷山沟有什么好？让你放着孤这东宫的泼天富贵不要，去钻那泥腿子的被窝？”
他的目光如同刮骨的刀，在她脸上逡巡，试图从那破碎的平静下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一丝不甘，或是一丝恨意。
明昭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眼底瞬间蓄满了水光，那水光并非全然虚假，是身体在极度疲惫和紧绷下自然的反应，此刻却成了她最好的武器。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悔恨，如同被风雨摧折的娇花：
“奴婢…奴婢愚蠢！见识短浅！”泪水终于滑落，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被那点…那点微末的情谊迷了眼…糊了心…见识过殿下的天威…天恩…”她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句，“才知道…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有多该死！”
她猛地挣脱他捏着下巴的手指，身体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身体因“恐惧”和“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中的落叶，“奴婢愿…愿为殿下做牛做马！献出一切！只求殿下…只求殿下饶恕奴婢的罪过！”
她匍匐在地的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只有那双紧贴着冰冷地面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才死死压住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焚毁一切的恨意。
萧景睿没有立刻说话。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因哭泣而微微耸动的单薄肩背上。他瞥了一眼站在暖阁阴影里，如同磐石般沉默的侍卫统领周厉。周厉的手，一直稳稳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锁定着地上那个看似柔弱不堪的身影。
暖阁里只剩下明昭儿压抑的啜泣声和银丝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