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未央风云(1 / 1)

巍峨的未央宫宣室殿内,气氛凝重如铅。汉武帝刘彻高踞御座,冕旒垂珠,遮不住他鹰隼般锐利而此刻略显浑浊的目光。殿下,丞相公孙贺、贰师将军李广利、御史章赣、光禄大夫金日磾、奉车都尉霍光、太仆上官桀、搜粟都尉桑弘羊等重臣肃立两旁,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匈奴狐鹿姑单于遣使求和,欲再续和亲之好。”刘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示意侍者将一卷色彩斑斓的羊皮国书传递下去,“然乌孙国解忧公主急报,匈奴正大举进犯乌孙,迫其臣服,更暗中串联西域诸国,意欲东西夹击我大汉!诸卿,议一议吧。”

众臣传阅那措辞谦卑却暗藏机锋的国书:“寡陋之君,生于沮泽,长于牛马之域。久仰上国风华,常思南游,沐浴教化,启我愚蒙。值此春归,南思愈炽,愿入中国,以所有易所无。”

公孙贺率先出列,声音沉郁:“陛下!匈奴乃虎狼之邦,与我朝鏖战三十载,窥伺之心不死!其所谓修好,不过是缓兵之计!斥候密报,彼辈正于边塞厉兵秣马,屯积粮草,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请陛下速发诏令,整饬边备,征发士卒,枕戈待旦,以应不测!且苏武持节北海,十载未归,此即匈奴背信之明证!”

李广利紧接着上前,他身为征伐大宛的名将,对西域局势洞若观火:“丞相所言极是!陛下,乌孙新王翁须靡初立,根基未稳。前王军须靡之左夫人——匈奴公主,正勾结其匈奴,欲助其子泥靡夺位!乌孙控弦十八万,户口百万,乃西域三十六国盟主!若乌孙倒向匈奴,则河西之地危如累卵!河西一失,我大汉将失却西进跳板,北御匈奴之门户洞开,战略优势荡然无存!届时,胡马南下,恐非虚言!”

刘彻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河西,国之藩屏,进击之锁钥。醇酒美人尚不可轻弃,何况此等要地?乌孙求援,意欲我出兵相助,卿等以为如何?”

上官桀上前一步,言辞恳切:“陛下!汉乌乃唇齿之邦!自解忧公主和亲以来,乌孙亲汉之心弥坚,几同汉之西陲藩镇!臣以为,当允其所请,速发援兵!此乃保河西、固西域、慑匈奴之上策!臣等愚钝,伏唯陛下圣心独断!”

刘彻的目光转向掌管国家钱袋子的桑弘羊:“搜粟都尉,府库充盈否?可支大军否?”

桑弘羊胸有成竹,朗声奏道:“启禀陛下!自推行盐铁官营、酒榷、均输、平准、纳粟拜爵诸策以来,国库岁入以万万计!府库积粟如山,钱帛充栋,足可支撑大军远征!”

“善!”刘彻眼中精光一闪,显是心中已有定计,“然兹事体大,当广纳众议。诏令郡国二千石以上官吏,皆上书陈策!”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领命,躬身欲退。

“丞相留下。”刘彻的声音不高,却让公孙贺心头猛地一沉。

待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那份沉重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刘彻从御案上拿起一卷不起眼的竹简,随手掷到公孙贺脚边,声音冰冷如霜:“看看这个。”

公孙贺颤抖着拾起竹简,只扫了几行,顿觉五雷轰顶!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中衣,顺着额角鬓边涔涔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那竟是阳陵大盗朱世安自廷尉诏狱中递出的“上书”!其上所罗列的“罪状”——诅咒天子、私通巫蛊、意图谋逆……字字诛心,直指他与儿子公孙敬声!

“此獠所言,”刘彻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面无血色的公孙贺,“可有其事?”

公孙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因恐惧而变调:“陛下!陛下明鉴啊!臣父子蒙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臣等虽愚钝不堪,岂敢行此悖逆人伦、诛灭九族之恶行?!这……这定是那穷途末路之恶贼,情急攀诬!抑或是……抑或是背后有奸人构陷,欲置臣父子于死地啊!陛下!!”他涕泗横流,额头在地砖上磕得砰砰作响。

刘彻看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曾立下赫赫战功的老臣如此狼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疑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沉默片刻,缓缓道:“起来吧。你父子乃朕之股肱,亦是皇后至亲。朕知你等或有娇纵失教之处,然谋逆大罪……谅尔等亦无此胆魄!”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此案,着廷尉详查。若确系诬告,自当还尔等清白。退下吧。”

公孙贺还想再辩,刘彻已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公孙贺只得将满腹的冤屈与恐惧咽下,颤巍巍地起身,踉跄着退出这令他如坠冰窟的宣室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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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夜魅·黄金之饵**

当夜,直指绣衣使者江充的府邸,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宁静之中。童仆敛息屏气,行走无声。

江充刚用过晚膳,正倚在胡床上闭目养神,门吏悄声来报:“大人,有客来访。”

“何人?几人?”江充眼皮未抬。

“来者四人。问其来历,不肯明言,只说大人见了便知。”门吏声音带着一丝不安。

江充心中疑窦顿生,此时登门,非奸即盗。“请入书房。”

不多时,四位不速之客被引入。烛光摇曳下,江充眯起眼打量:为首两人身着汉服,却掩不住几分异域气息;后面两人则身形魁梧异常,深目高鼻,头发用皮绳束起,散乱披肩,一身典型的匈奴胡服,腰间佩着弯刀,眼神桀骜。

为首那人见江充面露疑惑,哈哈一笑,行了一个标准的匈奴抚胸礼:“江大人,别来无恙?可还识得小人卫胥礼?”

江充脑中急速搜索,终于想起此人是此次匈奴使团中的副使,曾在朝堂上见过。“哦?原来是卫使者。失敬。这几位是……”

卫胥礼笑容满面,侧身引荐:“这位乃我大匈奴萨满教通天大巫——檀何大师!这位是其高徒萨兀法师!皆是神通广大,能沟通天地、驱邪禳灾、预知吉凶的世外高人!”他随即一摆手,身后随从立刻抬上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揭开覆盖的锦缎——

金光灿然!满箱的马蹄金在烛火下流淌着诱人的光泽,粗略看去,不下千镒之数!

卫胥礼的声音带着蛊惑:“鄙国大单于久仰江大人乃天子腹心,国之干城,英雄了得!早欲遣使结交,奈何山川阻隔。今日天赐良缘,单于特命小人奉上薄礼,聊表敬慕之情!还望大人笑纳,日后多多亲近,恭聆教诲!”

饶是江充见惯风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额黄金晃花了眼,心头一阵狂跳。但他城府极深,面上不动声色,连连摆手:“卫使者言重了!江某不过陛下座下一奔走小吏,何德何能,敢受大单于如此厚赐?无功不受禄,万万不敢当!还请收回!”

“大人过谦了!”卫胥礼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大人手握绣衣直指,监察百官,直达天听,天下谁人不知其重?单于此举,一为敬仰,二为结个善缘,日后也好互通声气。大人若坚辞不受,岂非让单于寒心?也显得我匈奴不识英雄了!”他言辞恳切,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江充心念电转,脸上终于堆起笑容:“如此……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来人,收下!”他吩咐一声,目光转向檀何师徒,瞬间换上一副热切面孔,“久闻大师神通,今日得见,幸何如之!陛下近来龙体欠安,正需高人襄助。若大师果有奇能,江某定当竭力举荐,引大师入宫面圣!”

檀何面容枯槁,眼神却深邃如渊,闻言只是微微颔首,一派世外高人风范。萨兀则傲然而立,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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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仙宫起·巫蛊之始

翌日,江充便将“神通广大”的檀何、萨兀师徒引荐入宫。刘彻晚年沉溺方术,渴求长生,闻有异域高人来投,精神为之一振。纵使富有四海,也难敌岁月侵蚀,近来病痛缠身,更令他忧惧死亡,夜梦频仍——废后陈阿娇、早逝的王夫人、李夫人,乃至那些因罪伏诛的臣子如李蔡、庄青翟、赵周等,常化作冤魂在梦中哭诉缠绕。他急需“高人”驱邪禳灾,续命长生。

檀何师徒被召至建章宫。檀何一身黑绿相间的诡异巫袍,额缠抹额,颈挂一串乌黑发亮的兽骨念珠,手持一柄拂尘,周身散发着神秘阴郁的气息。萨兀则如铁塔般侍立其后。

刘彻问其道术。檀何口若悬河,大谈辟谷长生、吐纳导引之术,更将五谷贬为“百病之源”:“……陛下乃真龙天子,身具仙根。若能断此人间浊食,辅以贫道秘炼金丹,自可涤荡脏腑,百病不侵。久而行之,辟谷经月,轻身健体,寿与天齐,羽化登仙指日可待!”

这番说辞正搔到刘彻痒处。为验真伪,刘彻命二人在偏殿设蒲团,当众演示辟谷。十日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檀何非但未显颓态,反而面色愈发“红润”,气息悠长。满宫皆惊,叹为神人。

一日,刘彻兴致忽起,率众赴上林苑行猎。狗马监牵来数十条矫健凶猛的猎犬。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平日吠声震天、撕虎裂豹的猛犬,甫一接近檀何师徒十步之内,竟如同见了天敌!无不夹紧尾巴,哀鸣低伏,浑身颤抖,更有甚者挣脱绳索,呜咽着逃窜无踪!

“神了!”“果有异能!”随行侍卫宫人无不窃窃私语,望向檀何师徒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刘彻龙颜大悦,对檀何师徒的宠信日隆,赏赐无算。

得此殊遇,檀何师徒气焰更炽。他们一面加紧为皇帝“炼丹祈福”,一面广招“同道”入京。檀何更在刘彻面前进言:“陛下乃紫微星君临凡,圣德巍巍,泽被苍生。然贫道法力浅薄,仙缘尚浅,所学不过微末小技。欲求真正长生大道,非招揽四海仙真不可。陛下何不专辟神宫,奉养方士,一则显陛下好道之诚,二则如昔日郭隗千金市马骨,天下有道之士闻风必至!届时群仙毕集,共襄陛下千秋万代之业!”

这番“千金市骨”的比喻深得帝心。刘彻当即下诏:

*封檀何为“天道将军”,秩比二千石,位同九卿!

*封萨兀为“顺仙郎”!

*划出建章宫西侧大片宫室,敕建“望仙宫”,专供檀何师徒及四方招揽来的方士、神巫居住修炼!

*内府拨付巨资,供其购置奇珍异草、丹砂铅汞,日夜开炉炼丹,烟雾缭绕,把个庄严的建章宫弄得乌烟瘴气,恍如妖洞魔窟。

檀何趁机从各地举荐更多“奇人异士”入宫。恰逢刘彻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于是乎,“望仙宫”内终日香烟缭绕,咒语喃喃,各色神棍巫师环绕御榻,装神弄鬼,驱邪“治病”。堂堂大汉天子寝宫,竟成了方士神巫的狂欢之地。朝政大事,渐被搁置;奏事大臣,常被挡驾。帝国的中枢,笼罩在一片妖氛鬼影与长生虚妄的迷雾之中。而一场席卷朝野、血流成河的巨祸,正在这荒诞的烟雾里,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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