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坳里悄然滑过,如同那条无声流淌的山涧,带走落叶,也带走最初的惊悸与哭喊。转眼间,深秋的寒霜染白了谷外山巅,凛冽的北风开始呼啸着穿过望仙谷高耸的崖壁,将刺骨的寒意灌进这片小小的避风之所。
文小鹰身上换上了石头师兄改小的旧衣,粗硬的布料磨着他细嫩的皮肤。每天的食物简单到近乎苛刻:一小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糙米粥,几块烤得焦黑、硬得硌牙的不知名块茎,偶尔能从石头设下的简陋陷阱里分到一点少得可怜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鸟肉或鼠肉。饥饿,成了他身体里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火焰。
独孤影的训练更是如同冰冷的磨盘。天不亮,三个孩子就被吼起来,在冰冷刺骨的溪水里浸泡半个时辰,美其名曰“淬炼筋骨”。接着便是无休止的枯燥重复:蹲马步,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双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对着坚硬的树干挥拳,稚嫩的拳峰很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沿着陡峭湿滑的岩壁攀爬,一次失手滑落,换来的是独孤影毫不留情的藤条抽打,那呼啸的破空声和火辣辣的剧痛,每每让文小鹰咬破嘴唇才能忍住不哭出声。
石头师兄是三人中最能吃苦的。他天生神力,性子也憨直坚韧,无论独孤影布置下多么严苛的任务,他都闷着头一声不吭地完成,汗水浸透粗布衣衫,结上一层白霜也毫不在意。他像一头沉默而忠厚的牛,默默承受着一切,偶尔看向文小鹰时,眼中总是带着笨拙却真诚的鼓励。
燕子师妹则截然不同。她身形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重量。独孤影教的一些灵巧步法,石头练得满头大汗,文小鹰摔得鼻青脸肿,她却能像林间穿梭的松鼠,几下就掌握精髓,在嶙峋怪石间闪转腾挪,灵动自如。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好奇和探究渐渐被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取代,仿佛除了如何更快、更轻、更准地完成师父的要求,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引起她的兴趣。她很少说话,也极少与文小鹰交流,像一株自顾自生长的、带着尖刺的野草。
文小鹰是三人中最“笨”的那个。他没有石头的天生神力,也没有燕子的灵巧身姿。他学得慢,练得苦,身上总是新伤叠着旧伤。独孤影那冰冷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往往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朽木!”、“废物!”的斥骂如同冰锥,一次次刺穿他仅存的自尊。
然而,在这无尽的折磨和屈辱之下,一种奇异的火焰却在文小鹰心底无声地燃烧起来。那是被强行压制、却愈加炽烈的归家之念。他不再哭喊,不再试图逃跑,他将所有的不甘、愤怒和对家的渴望,都死死地压缩进那双日益沉静的眼眸深处,化作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
他不再仅仅被动地承受训练。当独孤影偶尔兴起,在空地上演练几式精妙绝伦的剑法身法时,文小鹰会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极致。他不敢直视,只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捕捉着那一闪而逝的白影,耳朵竖起来,努力分辨那衣袂破风时最细微的声响变化。每一个动作的起承转合,每一次脚步的微妙挪移,每一次手腕的发力抖动,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疲惫不堪却异常清醒的脑海里。
夜深人静,当石头沉沉的鼾声响起,燕子也蜷缩在角落进入梦乡。文小鹰会悄无声息地溜出茅屋,来到白天独孤影练功的那片空地。借着惨淡的月光,他捡起一根长短相仿的枯枝,模仿着记忆中师父那惊鸿一瞥的动作,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汗水浸透单衣,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他依旧咬着牙,无声地重复着,眼中燃烧着只有自己能懂的火焰。
偷学!这是他在这绝望的囚笼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微弱光亮。
这天,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然飘落。细碎的白色晶体无声地覆盖了山坳,给枯枝腐叶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寒意骤然加重了几分。
空地上,独孤影一身单薄的灰袍,负手立于雪中,片雪不沾身,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他面前,文小鹰、石头和燕子垂手肃立,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都看好了。”独孤影声音平淡无波。他并未动用任何兵刃,只是随意地俯身,从脚边厚厚的积雪下,拈起一根枯黄细长的落叶。
就在他拈起落叶的刹那,他整个人的气息骤然一变。不再是那个冷漠的老者,而像是一柄瞬间出鞘的绝世古剑,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骤然扩散开来,激得周围飘落的雪花都为之凌乱一瞬!
他并指如剑,捏着那片枯叶的叶柄,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刺破雪幕的破空声响起!
文小鹰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根本没看清独孤影的手臂是如何动作的!视野里只捕捉到一道几乎融入空气的、模糊到极致的灰影一闪而过!那道灰影的轨迹并非直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羚羊挂角般的玄妙弧度。
下一刻,空地边缘一株老槐树,距离孤鸿子足有三丈开外,猛地剧烈一颤!
簌簌簌簌……!
无数早已干枯、却因严寒冰冻而紧紧附着在枝头的细小枯叶,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同时撼动,瞬间脱离枝头,漫天飘落,形成一场短暂而凄美的枯叶之雨!而那片被独孤影拈在手中的枯叶,竟完好无损,依旧被他两指捏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只是幻觉。
文小鹰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死死盯着师父捏着枯叶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三丈之外,以叶为引,隔空震落满树枯叶!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功力?对力量的控制需要达到怎样精微入化的境界?那惊鸿一现的轨迹,在他脑海中疯狂回放,每一个细节都灼烧着他的神经。
“好……好厉害!”石头张大了嘴巴,憨厚的脸上满是震撼,瓮声瓮气地赞叹道,打破了死寂。
燕子没有说话,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死死盯着独孤影捏着枯叶的手指,小拳头紧紧攥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独孤影对徒弟的反应视若无睹。他随手抛开那片枯叶,目光扫过被震落的满地枯叶,声音依旧冰冷:“记住,劲力如丝,意到劲到。收放存乎一心,非蛮力所能及。”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文小鹰写满震撼和渴望的脸,“这‘拈花指力’的入门关窍,在于一个‘引’字。以自身之微力,引动天地之契机,借势而为,四两拨千斤。而非……徒耗己力,愚不可及。”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敲打。
说完,他身形未动,人却已如鬼魅般飘出数丈。更令人骇然的是,他踏过那片松软的新雪地面,雪地上竟只留下浅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仿佛他的身体根本没有重量,只是被风吹过的一缕轻烟。
“踏雪无痕……”文小鹰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他看着师父那融入雪幕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自己脚下踩出的、深深陷入雪泥的脚印,一股巨大的差距感和更强烈的渴望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
当夜,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卷着雪沫,从茅屋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怪响,冷得如同冰窖。
文小鹰躺在冰冷的草铺上,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破被,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腹中的饥饿感如同毒蛇啃噬,白天那震撼的一幕却在脑海中反复翻腾。那“引”字诀,那羚羊挂角的一击,那踏雪无痕的轻功……每一个细节都像是有生命般在他眼前跳跃。
他再也躺不住。等石头和燕子的呼吸都变得均匀悠长,他小心翼翼地爬起身,像一只狸猫般溜出了茅屋。
外面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积雪没过脚踝。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文小鹰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走到白天师父站立的那片空地。他弯腰,学着师父的样子,在冰冷的积雪下摸索,终于也找到了一根细长的枯叶。
他捏着叶柄,努力回忆着师父那瞬间的气息变化,回忆着那道模糊灰影的轨迹。他闭上眼睛,试图凝聚起全身的力量,想象着那股“引”动天地契机的感觉。然后,猛地睁眼,手腕用尽全力一抖!
枯叶脱手飞出,软弱无力地在寒风中飘了几尺远,便打着旋儿落入厚厚的积雪中,悄无声息。
失败了。预料之中的失败。
文小鹰没有气馁。他走过去捡起那片枯叶,回到原位,再次尝试。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用尽全力,每一次都徒劳无功。汗水浸湿了内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他的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手指被冻得通红麻木。
“引……引动契机……”他喃喃自语,声音在风雪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不再盲目发力,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师父出手前那种奇异的、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宁静感。他放松紧绷的身体,调整呼吸,努力去感受风的方向,雪的飘落,甚至脚下大地微弱的脉动。
这一次,他捏着枯叶,没有急于出手。他静静地站着,任由雪花落满肩头,整个人似乎进入了一种奇特的放空状态。当一阵稍强的寒风打着旋儿掠过时,他眼中精光一闪,手腕以一种极其微小、却极其迅捷精准的角度,顺着风势猛地一弹!
嗤!
这一次,破空声清晰了许多!那片枯叶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化作一道细微却笔直的黄线,带着尖锐的哨音,闪电般射向三丈外一株小树的树干!
啪!
一声轻响。枯叶的尖端,竟然浅浅地钉入了那粗糙坚硬的树皮之中!虽然只嵌入了不到半分,虽然很快就被寒风卷落,但这微小的成果,却让文小鹰浑身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寒冷!他成功了!他摸到了那个“引”字诀的门槛!
他兴奋地想要跳起来,想要大喊。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的刹那,一股源自本能的、毛骨悚然的危机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背后!
他猛地转身!
只见一道瘦小、灵活如同鬼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他身后不足五步的距离!是燕子!她手里赫然也捏着一根枯枝,尖端在雪地的反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她那双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平日里的冷漠和探究,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近乎野兽般的攻击欲望!仿佛一只发现了猎物的夜枭。
没有丝毫预兆!她瘦小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手腕一甩,那根削尖的枯枝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射文小鹰的咽喉!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狠辣得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文小鹰魂飞魄散!白天偷师的狂喜瞬间被死亡的恐惧彻底淹没!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动作,只能凭着身体的本能,下意识地向后猛仰!
枯枝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冰冷的尖端刮过皮肤,带起一道火辣辣的刺痛!
死亡的阴影刚刚掠过,一股更沉重、更迅猛的恶风又从侧面袭来!石头!那个平日里憨厚沉默的石头师兄!此刻他脸上没有丝毫平日的温和,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凶狠!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熊,合身扑上,粗壮的胳膊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箍向文小鹰的腰腹!这一下若是抱实了,文小鹰的肋骨非断即折!
腹背受敌!电光石火之间!
文小鹰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白天独孤影那踏雪无痕、鬼魅般闪避的身法碎片,还有自己无数次在月光下笨拙模仿的轨迹,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轰然在他混乱的思绪中炸开!
他没有硬抗石头的熊抱,也来不及完全躲开燕子的第二次无声袭来的枯枝!就在石头粗壮的手臂即将触及他身体的瞬间,就在燕子第二道枯枝寒光即将刺中他肋下的刹那,文小鹰的身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姿态扭曲了一下!他的双足在厚厚的积雪中猛地一错,并非发力蹬踏,而是如同踩在光滑的冰面上,顺着石头扑来的巨大冲势和燕子枯枝的来向,整个人如同失去了重量,顺着两股力量的缝隙,险之又险地“滑”了出去!动作笨拙,甚至有些狼狈地摔倒在雪地里,滚了一身的雪沫。
但他躲开了!躲开了足以致命的连环偷袭!
“咦?”一声轻咦,带着一丝惊讶,从茅屋的阴影里传出。
独孤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灰白的袍角在风雪中纹丝不动,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匕首,穿透风雪,牢牢钉在滚落在地、惊魂未定的文小鹰身上。那目光中,第一次没有了惯常的轻蔑和不耐,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玩味。
石头和燕子停下了动作,恢复了平日里沉默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凶狠的偷袭从未发生过。
文小鹰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脖颈和肋下的刺痛感无比清晰。他看着阴影中师父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又看看旁边面无表情的师兄和师妹,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深冬的风雪更加冰冷刺骨。这望仙谷底,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莫测!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死考验!
那夜之后,无形的寒冰似乎冻结了茅屋内的空气。石头依旧沉默地劈柴、生火,将分到的、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多拨一点给文小鹰,动作笨拙却固执。燕子则彻底成了文小鹰的影子,或者说,一个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窥伺者。无论文小鹰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溪边清洗伤口,还是在月光下继续他那笨拙而执拗的偷练,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会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悄然浮现,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无声地锁定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评估,以及某种随时准备扑击的冰冷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