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嬷嬷急匆匆地从院子里跑过来,进了库房,不等气喘匀,便气喘吁吁吵嚷起来:“大,大娘子,外,外面,的两位,来找您了。”
李大娘子皱眉不满,训斥道:“好好说,谁找我?”
方嬷嬷忙扶着库房的木门,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答道:“回大娘子,周姨娘和二小姐来了,要找您呢?”
李大娘子眉头越加紧缩:“她们来做什么?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老爷去薛家回来没有?”
方嬷嬷回道:“老爷还没回来。”
李大娘子冷哼一声:“事已至此,就算她们知道了也无妨,随我去瞧瞧。”
内厅不大,门首垂着一挂靛蓝与秋香相间的药玉珠帘,微风过庭,珠玉相击,发出泠泠清响。
沈明琪与定娘在内厅中等候,不多时,李大娘子朝着内厅走了过来,方嬷嬷快步上前撩开珠帘。
李大娘子端坐在椅子上,冷冷开口:“周姨娘怎么有空过来啊?”
定娘轻声道:“回禀大娘子,前些日子,琪儿受了些伤,调理身子花费了些银子,想找大娘子支二十贯银子,好将欠的银子还回去。”
是为了这事?李大娘子疑惑,难不成她们还不知道明琼与薛家结亲之事?管她是不是知道,想要钱,没那么容易。
沈惟清的正妻李大娘子深深叹了口气,抽出帕子虚虚按了按并无湿意的眼角,声音拖长了调子:“哎哟,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我这都几日没睡好觉了,急呀!阖府上下几十张嘴,可都指望主君那点俸禄嚼用呢!”她眼皮一抬,迅速瞥了定娘的面色,又垂下眼,掰着指头数落起来。
“彦卿、彦迟这俩孩子,眼瞅着都到了分院的年纪,这可是头等大事,分院要银子吧?布置屋舍、添置家具、拨派仆役,哪样不是钱?”
“再者说了。”她将帕子攥紧,声音陡然拔高几分,“过几日还要延请名师,专攻那来年的科举!名师束脩、笔墨纸砚、四季节礼,桩桩件件,流水似的银子往外淌!”
定娘听她这样一说,低下头来,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大娘子操心了,只是,我与琪儿想来花销便少,这次也属实是意外,实在是不得已,还望大娘子帮帮忙。”
李大娘子文言声音顿时冷了几分,没了一开始的耐心,道:“都说了没有,你以为二十贯是小钱,说拿就能拿出来嘛,可真张得开嘴!”说着眼珠子都快翻上了天。
“小娘,既然大娘子说了没有,就算了吧,咱们自己想办法。”沈明琪突然开口。
李大娘子嘴角延出一抹笑意。
定娘睁大眼睛看着沈明琪,着急地直搓手。
沈明琪朝她微微颔首,接着说道:“我与薛家反正已经定了亲,料想薛家也不会坐视不理,小娘,不如我们去薛家借银子,等我嫁过去了,从嫁妆里取些还他便是了。”
说罢起身拉着定娘便要往外走,定娘不解,沈明琪朝她使了个噤声的眼色。
“等等!”李大娘子声音陡然拔高,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了,这薛家是与我沈家结亲,可娶的,是我家琼儿,你去薛家借钱,是自取其辱!”
定娘浑身微微颤抖,紧紧咬住下嘴唇,内心里最后残存的一丝希望化为了泡影。
沈明琪一个转身,故作惊讶,双手掩唇,惊呼:“什么,不是娶我?”
李大娘子十分得意,嘴角快翘上了天。
沈明琪开始哇哇大哭起来:“薛家竟然出尔反尔,全东京城的百姓都知晓我二人婚事,他竟然悔婚另娶,好呀,我要去敲登闻鼓!”说完气势汹汹而去。
李大娘子吓坏了,忙让方嬷嬷去拦住她。
沈明琪走得飞快,出了内厅方嬷嬷才追上,气喘吁吁,拦在沈明琪身前,一只胳膊抬起来,一只胳膊不住地拍胸口。
李大娘子紧随其后,站到沈明琪跟前,指着她的鼻子。
定娘紧跟着赶过来,一把将沈明琪拦到了身后。
李大娘子气还未喘匀,就急着开骂:“你这个死丫头,还敢敲登闻鼓,那是你能敲的嘛?”
这边的动静引得府中丫鬟小厮纷纷侧目偷觑,不远处,一名身着浅粉罗襦配月白褙子,高绾的垂髫分肖髻上簪着珠花,额间一点鹅黄花钿的女子正疾步走来,正是沈明琼。
沈明琼站到李大娘子身边,轻蔑道:“你敲登闻鼓有什么用,薛家还无人做官,你告得了嘛!”
沈明琪见对方如此无知,也不急不恼,轻轻拨开定娘拦着的胳膊,向前走了几步:“按我朝律例,凡定亲者,如果悔婚,杖六十,另许他人者,杖一百,不分是官还是民;我就是要直接告到官家跟前,看他薛家还敢不敢悔婚。”
说罢佯装要走,李大娘子急得直跺脚,沈明琼也急了:“娘,怎么办呀!”
李大娘子大喊:“等等,好商量,琪儿啊,万事好商量,别叫人看了笑话,来来来,周姨娘,咱们先进屋,进屋说。”说着上前拉住沈明琪,又使眼色让方嬷嬷将定娘也领回内厅。
沈明琪说要敲登闻鼓,自然是吓唬她们的,毕竟,要是她告到了官家跟前,薛家只要不承认悔婚,就能避了杖罚,而她自己就得嫁过去,这自然不是她想要的。
几人刚进内厅,李大娘子忙吩咐:“这些个丫鬟,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快上茶。”
不多时,茶水便端了上来,乳白的茶汤在黑瓷碗中如新雪覆于深潭,没一会儿,茶沫缓缓泛上来。
李大娘子坐在椅子上,语气却不似先前那般强硬了。
“明琪啊,薛家公子悔婚也是有原因的,毕竟你受伤了嘛。”
沈明琪语气淡淡的:“您不提我差点忘了,我受伤,是因为谁,啊?”
沈明琼眼神躲闪,侧过头避开了沈明琪投来的视线。
李大娘子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忙不迭地换了话头:“瞧我这记性!你们、你们不是欠着二十贯钱么?这样,我、我给你们凑足二十五贯!现钱!如何?这总够可以了吧?”
定娘垂着眼,依旧默不作声,只将目光投向沈明琪,二人视线一碰,彼此了然。
沈明琪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又放下,抬眸看了看这母女二人,那眼神似笑非笑,带着点猫捉老鼠般的玩味,悠悠看向李大娘子:“哦?二十五贯?”
指尖在桌上“笃、笃”敲了两下,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李大娘子和沈明琼的心尖上。
“原先支二十贯,是我们厚道,不晓得你们竟有这‘偷梁换柱’的本事。”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意,“如今这局面,大娘子,您觉得,是区区二十五贯钱,就能解决的吗?”
李大娘子脸色骤变,眼睛瞪得溜圆:“二十五贯还不够,你还想要多少?”
沈明琪没有做声,只伸出三根手指来。
李大娘子的眉头一时舒展,一时皱起,片刻后,她说道:“三十贯就三十贯!”
沈明琪弯起嘴角:“不是三十,是三百贯!”
“什么?你穷疯了吧!”
沈明琼与李大娘子几乎是蹦起来说的这话。
沈明琪也不废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那我就去宣德门敲鼓去了。”
沈明琼慌乱地看向李大娘子,李大娘子一咬牙:“好,三百贯就三百贯,方嬷嬷,带几个人随我去取。”
……
沈明琼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恨得牙直痒痒:“娘,就这么便宜了那个贱人?”
李大娘子冷哼:“先不着急,等你成了亲,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再好好收拾她。”
沈明琼颔首,忽然想起什么,急切道:“对了,娘,那三百贯钱,不会是从我嫁妆里支的吧,这可不行啊,单子都送过去了。”
李大娘子瞥了眼她,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放心,没从你嫁妆里扣,哎哟,真是财迷。”
沈明琼挽上李大娘子的手,撒起娇来:“女儿是怕到时候嫁妆数目和单子对不上,薛家会瞧不起咱家,哪里是贪图那些银两呐。”
李大娘子宠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