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琪望着萧铎离去的背影,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严掌柜得罪了雪狱阎君,怕是要剥下一层皮!”
“无妨,毕竟不是直接冲撞了这位爷,况且有许王殿下罩着樊楼,料想雪狱阎君也不会怎么样,许王殿下的面子,他多少能给点。”
严掌柜本来气得直发抖,听得人群中的声音,也慢慢站直了起来,心中暗自思忖:“就是,许王殿下如今炽手可热,是我樊楼贵客,就算他是雪狱阎君,也不敢怎么样!”念及此处,又开始得意起来,大声道:“得了便宜还不快滚,再有下次,可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沈明琪白了他一眼,领着定娘,扶着那女子往回走,离开之时顺道捡起了萧铎丢到地上的马鞭,又四处看了看,与这女子一道的男人,此刻已经不知去向。
一入院门,便见那只油光水滑的狸花猫,又不知何时从哪处墙头跃下,照旧团在细沙窝里,听见脚步声,它耳尖几不可察地一抖,金琥珀似的眸子掀开一缝,阳光在那竖瞳里熔成一道流金,旋即又被慵懒的眼帘阖上,仿佛来人是阵无关紧要的风。
沈明琪也不知晓这猫从何而来,自她月前从昏沉中挣命醒来,此猫便时常踱进小院。有时蜷在树荫下打盹,有时用爪尖拨弄她遗落的绣线团,待上一会儿,又悄无声息没了踪影,只偶尔留下几根猫毛,证明它确实来过。
沈明琪问遍左邻右舍,竟无一家认领。
进到屋中,定娘从药匣里拿出金疮药和纱布,为女子简单包扎了一下,沈明琪给定娘和她沏了杯茶。
“你兄长也真是狠心,拿了钱,抛下你便走了。”定娘边收拾着,便埋怨起来。
女子苦笑出声,轻轻抚了一下额头上的纱布,说道:“他不是我的兄长。”
沈明琪与定娘面面相觑,女子又接着说起来。
“不瞒二位,我和他确实是从蜀地来的,我姓刘,叫刘窈,爹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战亡了,娘哭瞎了眼,没两年也随去了,是家公和家婆将我抚养长大,可惜他们也相继离世,舅母嫌多了一张嘴,便将我卖给这个叫龚美的银匠。”
她猛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带哽咽:“谁曾想他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就连买我的银子也是找人借的,他还不上,便带着我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想将我卖了换些钱,听这里的人说樊楼出价高,这才带着我去了樊楼。”
定娘捏着帕子,指尖轻轻点去眼角泪痕。
沈明琪见状,挽住母亲手臂柔声道:“娘亲若允准,女儿倒有个主意,横竖咱们院里缺个知根底的丫鬟,不若就留下刘窈妹子,也省得再劳烦牙嫂物色。”
定娘闻言眉眼舒开,念了句:“如此甚好!”
沈明琪遂转向瑟缩在旁的刘窈,温言细问:“刘窈妹子你可愿意?月例银子,暂定五百文可使得?”
刘窈怔忡片刻,忽地扑通跪倒,在地上磕出闷响:“谢娘子再造之恩!”
沈明琪忙将人扶起坐下,笑着嗔怪:“才包扎好,别又给磕破了,还得让娘重新再给你包扎!”
刘窈会心一笑。
往后几日,沈明琪特地带刘窈去了大相国寺旁的成衣铺子,量体裁了两套衣裳,又添一领御寒的夹棉比甲。
小院难得清静,檐下麻雀蹦蹦跳跳、煮沸水的咕嘟声,混着刘窈扫洒庭除的细碎动静,竟织出几分岁月安稳的错觉。只那自称“兄长”的龚银匠,始终杳无踪影。
这日,沈明琪用罢朝食,正捏着银匙搅动碗里的酪浆,思忖午饭要吃些什么。
“砰!砰!砰!”
院门陡然被擂得山响!
那沉重的枣木门板震得簌簌落灰,门环上铜貔貅狰狞乱颤,一声急似一声的撞击,活似狱卒催命。
沈明琪忍不住皱眉,刘窈忙上前开了门。
领头的妇人一把推开刘窈,她头戴犀角包髻,斜插一支竹节羊脂玉簪,身着沉香褐越罗大袖衫,领口微敞处露出葡萄紫缂丝中单,下束鸦青百迭裙,裙摆银线绣龟背瑞鹤纹。
沈明琪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沈府的大娘子李闰之。
沈明琪立刻起身,李大娘子领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奴仆径直走进厅中,刘窈搀扶着定娘也紧随着进了门。
李大娘子瞥了眼桌上的碗盏,冷冷道:“还有心思吃喝呐,马上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沈明琪蹙着眉头,思索着她这句话的意思。
李大娘子慢慢踱着步子到椅子旁,缓缓坐下,气定神闲地说道:“你不知道啊,这宅子,可不是你们的,你娘没有告诉你吗?”
沈明琪心头剧震!
原身记忆里,沈明琪自幼便栖身此院,竟使她从未深究房契地凭,此刻被骤然逼问,思绪如蒙尘的账册般仓皇翻动,却寻不到半页凭据。
定娘挺直腰背,上前半步挡在女儿身前,声线沉缓却如磐石:“大娘子,此院乃主君当年亲口许给我们母女的,地契虽未交割,府中老仆皆可为证,您若存疑,不妨亲去问问主君,看他可敢指天誓日说老身扯谎?”
“砰!”
李大娘子狠狠拍在案上:“好个刁钻货色,拿主君压我?”她尖声嗤笑,蔻丹直戳定娘鼻尖:“告诉你!如今沈府后宅是听我这个当家大娘子的!”
她甩袖抖出一张墨迹未干的契书,桑皮纸边沿还沾着印泥猩红:“睁眼看清楚!这院子昨儿已卖与石员外,白纸黑字画了押的!”她收起契书,厉喝道:“识相的就今日搬空!否则,哼,石员外可不是好相与的!”
说罢,扬长而去。
刘窈立在一旁不知所措,沈明琪嘱咐她先将院门关紧,再商量对策。
刘窈关严院门进屋后,沈明琪颔首示意她坐了下来。
“娘,现在有两个选择,这一呢,便是搬离这里,另寻住处。”
定娘听沈明琪说要搬走,眼中满是落寞,这宅子的一草一木,都是她亲自打理的,更重要的,这里,是定娘与沈惟清唯一的羁绊,她到底是还没完全放下沈惟清。
“二呢,就是找石员外,请他将这里再卖给我们。”
定娘一听买下这里,眼里顿时有了一丝亮光。
沈明琪看在眼里,自然也是明白了定娘的心意,开始盘算起来。
“我方才瞧见了大娘子契书上的金额,是两百贯,咱们手上大概还有两百七十贯,我想着,加一点,或许有机会拿下。”
定娘心有不忍:“可那些钱,是留给你……”
沈明琪摇头:“娘,那些钱是属于您的,既然您想留在这里,咱们就努努力,银子,以后能赚回来的。”
定娘忍住眼泪,颔首不语。
“娘,你可知那石员外是什么人?”沈明琪正色起来,看向定娘,想要花最小的代价买下宅子,必须要多点了解这个石员外。
定娘垂首沉思了片刻,方道:“我也是听三娘说的,这石员外是东京大富户,住的地方离这不算远,他年方二十岁,无兄弟姊妹,家中侍妾遍身罗绮者数十人,听说高墙大院里日日都会传出悦耳的歌声,前几日三娘经过,里头还传出哄笑声呢。”
沈明琪眉头不展,未从定娘话语中捕捉到可以利用的信息,这时,刘窈怯生生开口道:“姑娘,关于这石员外,我还听说一事,不知道有没有用。”
沈明琪道:“但说无妨。”
“刚来东京城时,龚美想要将我卖掉,路过见石员外家大院气派异常,便拦住他家奴仆打听情况,那奴仆说,他家主子是东京城有名的富户,妻妾成群,不缺女子,倒不如做些好吃的羊肉送与他,还能得些赏钱。”
沈明琪眼眸一亮:“那奴仆真这么说!”
刘窈点头如捣蒜:“我听的真切,那人还抱怨,说他家主子爱吃羊肉,可软羊早嚼出蜡味了,樊楼翻来覆去就那几味,他家主子天天让他去找会做羊肉的厨娘,竟连软羊也比不上,哭了他了;我们也是从那人口中知道了樊楼,这才后来又找去的樊楼。”
沈明琪心下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