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
苏沐有一点不敢去。他怕遇到同学,看着别人坐在一起说笑,他的内心会生出一丝丝自卑,这种状态下,所有不合群的、孤僻的、上不了台面的特质,都会在那里被明晃晃的灯光和无数双眼睛检阅,让他浑身不自在。许多年后,他才逐渐的认清一个现实,其实,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所有的心理活动,也不过是孤僻和自卑在起作用,但是,彼时年少的他又怎么会懂呢。
不过也借由这嘈杂的人群来自不同的班级和年纪,让他稍稍安心,他经常会找一个没人认识的角落坐下来,自顾自的吃饭。
今天,他又是肚子一人来到打饭窗口,打饭的窗口排着长队,他习惯性地选择了最短的那一列——通常是素菜窗口。从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教育,家里很穷,爸妈很早就出去打工,每周的生活费是从奶奶手里接过来的,所以他很节约。
今天他要了一份寡淡的炒白菜和一份淋着些许酱油的蒸蛋。他端着餐盘,开始执行整个流程中最关键的一步:寻找座位。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雷达,自动过滤掉所有热闹的、明亮的区域,以及熟悉的在谈笑的同学,径直投向食堂最东北的那个角落。
那个位置,是苏沐的“专属宝座”。它被一根粗壮的方形承重柱和一排锈迹斑斑的暖气片夹在中间,光线昏暗,紧挨着餐具回收处的窗口,终日伴随着碗碟碰撞的噪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馊味。这里是社交的荒漠,却是苏沐的绿洲。
他像往常一样,端着餐盘,在那张孤零零的单人小方桌前坐下,将整个后背都藏进了柱子的阴影里。当他坐下的那一刻,紧绷的神经才得以片刻的松弛。他长长地、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安全了。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撮白菜,正要送进嘴里。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笑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毫无预兆地穿透了食堂的嘈杂,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苏沐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连同他手里的筷子。
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是林晏尘。
他和赵鹏,还有另外几个体育生模样的男生,端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餐盘,大笑着从他身后不远处走过。熟络的交流生一声声传入林晏尘的耳朵,他把头往下又低了低,往嘴里扒拉米饭。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点,一个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透明的点。他听到那群人似乎在为抢占食堂中央的那张“王座”长桌而相互推搡打闹,声音里充满了无忧无虑的快乐。
那份快乐,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和他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苏沐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重新举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味同嚼蜡。他必须快点吃完,快点离开这个让他坐立难安的地方。
然而,事与愿违。
一个脚步声,脱离了那片喧嚣的中心,不疾不徐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朝着他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走了过来。
那脚步声很稳,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苏沐的心跳上。
他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他不敢抬头,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能感觉到,那个身影正在靠近,带着一股温暖而干净的气息,驱散了角落里常年盘踞的阴冷。
最后,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桌边。
一片阴影投射下来,将苏沐和他的那份炒白菜一起笼罩了进去。
苏沐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他像一只被扼住了喉咙的小兽,所有的感官都失灵了,只剩下耳边无限放大的、擂鼓般的心跳声。
时间仿佛静止了。
然后,一个干净清澈的、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像是在寂静的雪夜里,忽然有人敲响了窗户。
“是你呀,苏沐,这里有人坐吗?”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沐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里。
是林晏尘。
他就那样端着餐盘,站在桌边。餐盘里是他最爱吃的糖醋里脊,红亮的芡汁包裹着焦黄的肉块,旁边还卧着一份金灿灿的玉米烙。食物的热气袅袅升腾,模糊了他身后嘈杂的人群和光线,让他整个人都像是自带柔光。
他微微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沐,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角落来的。
苏沐彻底懵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只能那样傻傻地、仰头望着林晏尘,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困惑与惊慌。
林晏尘似乎很满意他这副呆住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没等苏沐回答,目光在苏沐对面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上扫了一眼,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替苏沐做出决定般地说道:“没人啊?太好了,那我坐这儿了。”
说完,他便拉开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十分自然地在苏沐的对面坐了下来。
“哐当”一声,餐盘稳稳地落在了桌面上。
这声轻响,像一个开关,让苏沐凝固的思绪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林晏尘坐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然后,他夹起一块糖醋里脊,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放进嘴里,咀嚼的时候,脸颊微微鼓起,像一只正在囤积食物的仓鼠。
整个过程,流畅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而是已经这样同桌吃了无数次饭的老朋友。
可苏沐知道,这是第一次。
他僵直地坐在那里,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筷子,却忘了自己也正在吃饭。他感觉整个食堂,成百上千道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穿过重重阻碍,聚焦到了他们这张逼仄的、被世界遗忘的小方桌上。
他好像感觉到,不远处,赵鹏他们那桌投来的、混合着好奇、不解和探究的视线。
他甚至觉得,就连那个在餐具回收处打着哈欠的洗碗阿姨,都朝他们这边多看了两眼。
一股灼热感从他的脖子根升起,迅速蔓延到整个脸颊,最后在他的耳廓上燃烧。后背的校服被冷汗浸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烦躁的痒意。
“你怎么不吃啊?”林晏尘的声音将他从溺水般的恐慌中打捞出来。
“……哦,吃。”苏沐如梦初醒,慌乱地低下头,胡乱地夹起一口饭塞进嘴里,却因为太过紧张,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不敢再看林晏尘,只是机械地、疯狂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仿佛在完成一项紧急任务。
他吃得太急,嘴角沾上了一粒白色的米饭,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慢点吃,”林晏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又没人跟你抢。”
他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越过小小的桌面,递到了苏沐的眼前。
苏沐愣愣地看着那张雪白的纸巾,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他迟疑了足足三秒,才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接了过来,胡乱地在自己的嘴上擦了擦,低声说了一句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的“……谢谢”。
“你好像特别怕生?”林晏尘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决着他的糖醋里脊,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
苏沐的心脏猛地一缩,差点被一口饭噎住。他拼命地摇头,头摇得像一个坏掉的拨浪鼓,却不敢开口反驳。
怕?
或许是的。他怕的不是陌生人,他怕的是与人产生交集,怕的是被注视,怕的是所有让他感到不自在的情境。而林晏尘,他一个人,就集齐了所有这些情境。
林晏尘看着他那副快要哭出来的、受惊小鹿般的模样,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太过直接。他没再追问,只是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下午第一节是物理吧?听说那个老师是全年级最催眠的,江湖人称‘李半倒’,意思是听他讲课,半个班的人都得睡倒。”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语气抱怨道,嘴角还挂着一抹狡黠的笑。
苏沐没有回答,只是拿着筷子,无意识地戳着餐盘里那块孤零零的蒸蛋。
“对了,”林晏尘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用筷子指了指苏沐,“上次在教室捡笔的时候,我看见你桌上摊着一本数学竞赛的书,你很喜欢数学吗,物理肯定也不赖吧?”
苏沐的心又是一阵慌乱。他什么时候看过数学竞赛的书?他大概是记错了,把别人当成了他。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否认,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不敢否认。他害怕一旦否认,这个来之不易的对话就会像泡沫一样,瞬间破灭。
“太好了!”林晏尘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眼睛都亮了,“我特别喜欢数学和物理,以后多交流交流”
“交流交流”,这四个字逐个敲击了一遍苏沐的神经线。他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信息量。他只能愣愣地点了点头。
“够意思!”林晏尘朝他挤了挤眼睛,然后夹起一块糖醋里脊,越过桌面,精准地放进了苏沐的餐盘里。
“……?”苏沐惊愕地看着自己餐盘里那个“外来物种”。
“你不喜欢吃肉吗?”林晏尘言简意赅地说,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和自己的午饭作斗争。
苏沐呆呆地看着那块糖醋里脊。它被炸得金黄酥脆,外面裹着一层鲜红的糖醋汁,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甜腻诱人的香气。他犹豫了很久,才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它,像对待一件珍宝一样,小口小口地吃着。
很甜,甜得让他心里发慌。
这顿饭,就在这样一种奇特的、几乎是林晏尘一个人在导演的氛围中,缓慢地进行着。
林晏尘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苏沐的沉默寡言。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军训时的糗事,讲着他对江川一中那个传说中闹鬼的旧图书馆的好奇,讲着他打算下个周末去市中心的篮球公园看一场街头篮球赛。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周围碗碟碰撞的噪音,像一层温暖的保护膜,将苏沐包裹起来。
苏沐低着头,假装在专心吃饭,实际上,他一个字也没听漏。他像一株濒临干死的沙漠植物,贪婪地吸收着这突如其来的、只为他一人降下的甘霖。
他惊奇地发现,当林晏尘坐在他对面时,这个原本让他如坐针毡的角落,仿佛被施了魔法,变成了一个安全的、与世隔绝的结界。他不再需要时刻警惕着周围的目光,因为他知道,就算有目光投来,也大多是落在林晏尘身上的。而林晏尘,他天生就有将所有注视都变得理所应当的能力。
苏沐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他甚至有了一丝闲暇,去光明正大地,观察林晏尘。
他发现林晏尘吃饭的样子很好看,不紧不慢,有一种与他大大咧咧外表不符的教养。他拿筷子的姿势很标准,不像自己,总是像握笔一样捏着。他的饭量很大,餐盘里的饭菜堆得像小山,但最后都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剩。
这是苏沐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在食堂吃饭,时间可以过得不那么煎熬。
当林晏尘吃完最后一口饭时,苏沐的心里,竟然涌起了一丝清晰的、无法忽视的失落。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自己吃饭的速度,用筷子将剩下的几根白菜拨来拨去,想让这片刻的安宁,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
林晏尘没有看出他的心思,吃完饭就催促他快点吃,不要“玩儿饭”。当苏沐吃完最后一口饭时,林晏尘立马站了起来。
“吃好了?”林晏尘问。
苏沐点了点头。
“走吧,回宿舍。”林晏尘站起身,端起了自己的餐盘。
苏沐也连忙起身,端着餐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向那个油腻腻的餐具回收处。在把餐盘放上传送带的那一刻,苏沐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一起,共同完成了一件极有默契的、私密的仪式。
走出食堂,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食堂门口,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平台,平台的尽头,便是一条长长的、通往半山坡上宿舍楼的斜坡。
他们并肩朝着长长的坡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