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形针的消失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办公区午后虚假的宁静。林悦坐在工位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划过。笔尖方向的改变,文件位置细微的挪动——不是错觉。这看似平常的开放空间,此刻在她眼中,每一道磨砂玻璃隔板的缝隙,每一个监控探头的黑色眼睛,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带着冰冷的黏性。
有人来过。在她离开的短暂空隙里,像幽灵一样潜入了她的领地,翻检,审视,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去。留下这细微的、却足以让她毛骨悚然的痕迹。是张特助吗?那双曾在隔板外沉默注视的眼睛?还是他手下那些更隐蔽的爪牙?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被窥视的寒意。她强迫自己打开一份新的销售数据分析表,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像个被钉在标本架上的昆虫,每一寸伪装都在无形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张特助的警觉比她预想的更敏锐,那双眼睛,绝不会只停留在隔板之外。她需要一个动作,一个足够“合理”、又能暂时麻痹那双眼睛的动作。一个看似“新人犯错”的破绽,一个能降低对方戒备心的诱饵。
林悦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打开的表格上。这是一份常规的月度客户拜访记录汇总,需要整理后提交给区域经理。数据本身并不敏感,但录入的格式和某些细节的准确性,却往往能体现一个人的工作态度和严谨程度。一个“无伤大雅”的疏忽,正合适。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开始“制造”错误。在一个客户联系人姓名的位置,她故意将“王经理”打成了“汪经理”——一个极其常见的手误。在另一处拜访时间记录上,她将下午“14:30”模糊地输入成“2:30”,省略了必要的“PM”标注。最后,她甚至“忘记”了表格底部要求填写的汇总人签名栏。几个微小、不易立刻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漏洞,像精心撒下的面包屑。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点了保存和发送。邮件飞向区域经理的邮箱,带着她精心设计的“破绽”。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不是因为害怕犯错,而是因为计划开始运转的紧张。这步棋,是在赌张特助那无处不在的眼睛,是否能捕捉到这个“疏忽”。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声音、电话铃声、低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沉闷的背景音。林悦强迫自己专注于另一项工作,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区域经理办公室的方向。
大约半小时后,区域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微胖的李经理脸色不太好看地走出来,手里捏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径直朝林悦的工位走来。他的脚步声带着明显的不快。
“苏念!”李经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制的火气,“你这交上来的是什么?‘汪经理’?我们哪个重要客户姓汪?时间标注不清不楚,连签名都没有!这种低级错误也犯?刚来没几天就飘了?”他将文件“啪”地一声拍在林悦桌角,纸张边缘微微卷起。
声音不大,却足以吸引附近几个同事好奇或同情的目光。
来了!林悦的心猛地一缩,随即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取代。她立刻站起身,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慌失措和巨大的懊悔,甚至眼圈都迅速泛红:“对不起!李经理!真的对不起!我…我昨晚加班整理张特助要的简报,没睡好,脑子有点糊……我马上改!立刻改好给您!”
她声音带着哽咽,手忙脚乱地拿起那份被拍下的文件,手指都在发抖,将一个因为疲劳和紧张而铸下小错、被领导当众训斥后羞愧难当的新人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她甚至微微低下头,肩膀微缩,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李经理看着她这副样子,又想到她确实刚通宵加班,火气消了大半,但语气依旧严厉:“下不为例!改好马上送回来!以后交东西前给我仔细检查三遍!沈氏不养粗心大意的人!”
“是是是!我记住了李经理!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林悦连连点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李经理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周围的关注目光也渐渐散去。林悦慢慢坐回椅子,拿起那份文件,开始“认真”修改。脸上的惊慌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眼底一丝冰冷的算计。她能感觉到,就在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发生时,一道锐利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短暂而精准地扫过她所在的区域。不是李经理的方向,而是来自……更高处,某个她无法直接看到的角落。
张特助。他看到了。看到了她的“狼狈”,看到了她的“疏忽”,也看到了她被训斥后的“懊悔”。这,正是她想要的。
修改好文件,重新打印,签上名,林悦深吸一口气,走向李经理办公室。经过张特助办公室紧闭的门时,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心跳却悄然加速。
送完文件出来,她没有直接回工位。而是抱着一叠需要归档的旧项目资料,走向了走廊尽头的档案室。厚重的防火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气息。一排排高大的灰色铁皮档案柜沉默矗立,如同钢铁丛林。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盏嵌在顶棚的节能灯发出惨白的光。
林悦走到最里面一排柜子前,假装查找某个项目的档案编号。她背对着门口,动作看似随意地翻动着架子上的文件夹。就在她手指触碰到一个标注着“内部通讯录(旧)”的蓝色硬壳文件夹时,她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极其轻微的声音。
不是脚步声。是门轴转动时,那几乎被忽略的、极其细微的“吱呀”声。
档案室厚重的防火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林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她没有回头,甚至翻动文件的手指都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
一个身影无声地走了进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惯于掌控的从容。档案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人的进入而变得粘稠、滞重。那存在感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向林悦的后背。
是张特助!
林悦的指尖冰凉,几乎捏不住文件夹的边缘。他能看到自己此刻僵硬的后背吗?他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吗?刚才在工位前的表演,此刻在这密闭空间里,还能骗过这头经验老到的猎犬吗?
她强迫自己继续翻动文件,甚至刻意放慢了速度,发出一点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假装专注寻找。汗水沿着她的脊柱无声滑落。
张特助的脚步没有走向她,而是在离她几排档案柜的地方停了下来。林悦能听到他拉开某个抽屉的声音,似乎在取什么东西。动作不疾不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秒一秒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悦的后背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开始微微发酸。她甚至能想象出张特助此刻脸上那副职业化的、毫无波澜的表情,以及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如何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整个空间,包括角落里看似专注的她。
终于,抽屉合上的轻微“咔哒”声响起。接着,是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门口的方向。
林悦紧绷的神经刚要松懈一丝——
脚步声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空气彻底凝固。档案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悦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正落在她的后颈上。他在看什么?她的背影?她翻动的文件?还是她此刻极力维持平静却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的手指?
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几乎要本能地转身时——
“苏念。”张特助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不低,平平板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块冰冷的铁。
林悦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她迅速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被打扰工作的茫然:“张特助?您叫我?”她的目光落在张特助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
张特助就站在两步之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他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脸上果然是一副毫无波澜的表情,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没有立刻回答林悦的问题,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两秒如同漫长的凌迟。
“李经理那边的文件,”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改好了?”
“改好了!已经送回去了!”林悦立刻回答,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像是急于证明自己,“刚才是我疏忽,太不应该了!以后一定加倍仔细!”她的脸上适时地露出懊悔和保证的神情。
张特助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示。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是否完好无损。几秒钟后,他才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新人犯错,情有可原。但沈氏,容不下第二次。”
这话像是一句警告,又像是一句陈述。冰冷,直接,不容置疑。
“是!我明白!绝对没有下次!”林悦连忙保证,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张特助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最后停留了一瞬,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档案室。厚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轻响,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身影和目光。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悦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靠在了冰冷的档案柜上。铁皮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瞬间传递到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早已布满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一瞬间的压迫感,几乎让她以为自己暴露了。张特助最后那句话,那句“情有可原”的宽容下,包裹着怎样冰冷的审视和警告?他是在提醒她,还是在试探她?那双眼睛,到底看到了多少?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指尖,刚才差点因为紧张而痉挛。她成功了?用一个“疏忽”暂时麻痹了那双眼睛?还是……她只是从一个更浅的陷阱边缘,踏入了对方更深的审视圈?
档案室里,灰尘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浮动。林悦靠在冰冷的铁柜上,闭上眼睛。父亲的怀表在胸口的位置,隔着衣料传来坚硬的触感。那冰冷,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棋局之上,落子无悔。她放出了诱饵,也引来了更深的注视。下一步,是进,还是退?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张特助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须后水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