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城的暑气,到了日头西斜时方显出几分温柔。
知府家的千金沈知微携着几位闺中密友,正坐在清欢茶坊临窗的雅座上。
几案上,青瓷盏里盛着的茶汤,竟分作澄澈碧绿、温润乳黄,娇色二层,界限分明又似晕染交融,宛如霞染层云。
袅袅热气携着清雅的茉莉、清甜的桂花、馥郁的栀子香气次第升腾,沁人心脾。
“妙极!妙极!我看就重新唤作‘双色凝香’。”知府千金纤指托盏,啜饮一口。
倏尔,她身旁绿衣女子,美目流转间尽是惊叹:“好一个‘双色凝香’,真真是绝了!色、香、味,无一不精,饮之如坠云霞花海,云京的御茶苑怕也寻不出这般巧思!”
“正是呢。”
身旁的粉衣女伴接口,细细品着那艳绿一层。
“这花香融于茶骨,不夺其清,反增其韵,唐掌柜的手艺,当真神乎其技。”
那几位女子在茶坊里,笑语盈盈,对唐清欢赞誉不绝。
恰在此时,街角拐出一辆风尘仆仆的青幔马车,停在了斜对面那间门庭略显冷落的‘李氏茶坊’前。
车帘掀起,下车人一身锦缎光鲜靓丽,却眉头紧锁。
是李斯风回卫城了......
他抬眼便向斜对面的清欢茶坊望去,见里堂茶客热闹非凡。又缓缓将视线移至二楼,窗边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小姐。经商这些年,他怎会认不出?是知府千金沈知微,及上层贵女。
早在他回卫城前,城中就流言四起。说他此番云京之行,因得罪了权贵,被勒令关闭了好几家分号,元气大伤。
以至于他不在数月,原先光顾他家的茶客,竟都被这唐清欢吸引了过去。
李老板眼神阴鸷地扫过清欢茶坊,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甩袖进了自家门。
不日,“李氏茶坊”旧店新开,打出了“云京风雅,点茶生花”的旗号,推出了一款新奇的“拉花茶”。
李斯风将云京带回的茶师,让其当众献艺。以特制的茶筅和茶粉,竟能在浓稠的茶汤表面,徐徐“拉”出牡丹、芍药等花朵图案,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瞧,那花儿像真的一样!”
“啧啧,到底是云京回来的大商号,稀罕玩意儿就是多!”
一时间,李家铺子前也围了不少人。
然而,新奇归新奇,这“拉花茶”制作极费工夫,一盏茶需得茶师聚精会神,鼓捣上小半天,且消费昂贵。
起初新奇的客人尚能等待,时间稍长,便有茶客不耐烦起来。
尤其那茶汤,虽能拉花,滋味却显得过于浓腻单一。远不如唐家那层次分明,清雅回甘的多色花香茶来得爽口解暑。
“罢了罢了,等不起,还是去清欢茶坊喝口实在的!”有人率先离了李家队伍。
“正是,那‘双色凝香’才真叫一个享受!”
很快,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大半,剩下的也多是为那“拉花”的噱头,真正落座品饮的寥寥无几。
李家铺子复又冷清下来,只剩揭开的茶笼里,飘着几缕孤单的水汽。
李老板站在二楼雅间的窗后,手指握得发白,死死盯着对面清欢茶坊,那进进出出,笑语不断的客人。
他吩咐自家那个哑巴小厮阿福,去瞧瞧清欢茶坊每日来往人头。
阿福躲在茶坊门口角落,瞧见唐清欢正低头翻阅账本。
身侧站着林傅盛,拿着一本账本。刚才阿福幌了过去,他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只是小声在唐清欢耳畔说了几句,使了眼色,向门外瞥去。
唐清欢微微扭头,看见门外阿福。这人她认识,是李老板家的。片刻,她又低头颔首。
林傅盛会意,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搁下账本。在旁边提笔书写,顷刻将宣纸含笑递到唐清欢面前。
又高声说道:“娘子辛劳,为夫偶得小词一阕,聊博娘子一笑?”
说着便吟诵起来:“炉畔青烟绕指斜,青瓷慢煮落霞赊。春山摘得露凝芽。愿作茶瓯承并影,不教风月负年华。一壶同沸水中花。”
唐清欢抬眼,故作冷眸对视,柳眉倒竖,一把夺过宣纸。
“啪”——
将宣纸拍在柜上,声音冷冽拔高,带着显而易见的厌烦。
“林傅盛!整日里不务正业,吟些酸词腐句有何用?有这功夫,不如去后院劈柴挑水!我这铺子忙得脚不沾地,没空看你这风花雪月!”
林傅盛被她这一怒吼,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化作难堪的窘迫,白皙的面皮泛起一层薄红。
须臾,他本想再开口,看唐清欢一脸清高的样,便一言不发,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唐清欢做出一副无所谓样子,只冷着脸继续翻阅账本,那宣纸小词孤零零地躺在柜面。
当夜,林傅盛并未归家,而是径直去了邻街一家小酒肆。
点上几碟小菜,一壶浊酒,独坐窗边,一杯接一杯地闷饮。
时不时发出叹息声,一脸惆怅。
“唉,林相公何苦在此独饮?”一个猥琐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林傅盛抬眼,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又灌下一杯。
李老板见状,厚着脸皮,自顾自地坐在了林傅盛对面。
“小二,再烫壶好酒,记我账上。”
李老板招呼小二再上酒。
须臾,小二端上热酒。
他赶紧为林傅斟满酒碗,叹气道:“唐清欢才情手段,李某也是佩服的。只是…心气未免太高了些。林相公饱读诗书,一表人才,若换作是我…唉,何必受这闲气?早该另觅知心良缘才是正理。”
“另觅良缘?”
林傅盛似被这话刺中,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更甚,面露几分酒后的激愤与委屈。
“她…她眼里只有她那茶铺!你可知她现下又在琢磨什么?说什么寻常花香不够新奇,要寻那深山古寺旁的玫瑰凝露!还道…还道要去找什么山中甘泉水,方能配得上她那新奇的新茶!”
他越说越气,一拳捶在桌上,杯盘震响。
“说什么‘凝露甘泉,方得至味’!呵!至味?我看她是要疯魔了!”
李老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连忙按住林傅盛的手,劝慰道:“林相公醉了,醉了!莫气莫气,女人家心思活络,想一出是一出罢了。来......喝酒......喝酒!”
三杯热酒再次下肚,林傅盛已是醉态可掬,伏在桌上,口中犹自含糊嘟囔着‘凝露…甘泉…至味…’之类的话。
李老板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不知从哪里来的笔纸,悄悄记下。
完事后,他唤来小二结了账,又作好人状,吩咐小二将林相公送回家,这才施施然离去。
夜色中,他低声对候在暗处的阿福吩咐了几句,阿福用力点点头,身影迅速隐没在黑暗里。
次日清晨,清欢茶坊刚开门迎客。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面相憨厚的年轻汉子便挤在排队的人群里。
林傅盛一眼就认出,就是李老板小厮阿福。
他眼神不安分地四处乱瞟,缓缓进了茶坊,找了个角落坐下。
龙团见有客人进来,赶紧上前伺候。那人不出声响,指了指最便宜的橘皮茶,掏出三文钱,递给龙团。
过了些时辰,茶坊里渐渐忙起来,人声鼎沸。
那人瞧准时机,便偷偷摸摸绕过人群,来到后厨。趁着唐清欢不注意,在柴火堆里躲了起来。
他看见唐清欢系着围裙,正搅拌着陶制馏器具,下方炭火微红,正将一罐浸泡着鲜艳玫瑰花瓣的清水腾空吊住,缓缓加热。
过了一会儿,唐清欢手中捏起一小撮细盐,均匀地撒入那蒸馏出的玫瑰凝露碗中,轻轻晃了晃,再用手指蘸取少许尝了尝,眉头微蹙,摇摇头,似乎不甚满意。又将那碗凝露放到一边,重新开始蒸馏新的花瓣。
瞧见唐清欢用盐,看得那人似懂非懂,只牢牢记住:那极香的玫瑰水,唐小娘子用了盐!
待唐清欢转身之际,他乘机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直奔李氏茶坊。
李老板正在李氏茶坊内焦躁地踱步,见阿福气喘吁吁地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阿福说不出话,只能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他将唐清欢撒盐的动作,反复演示,见李老板还是不明白。
他又拿起案几上的笔和皱巴巴的纸,歪歪扭扭地画了起来。
李老板紧盯着急,又看了看阿福那张鬼画符,眉头紧锁。
渐渐明白,他画的是什么,便喃喃自语道:“玫瑰凝露.....山泉.....嗯.!然后.....蒸馏.....最后.....盐?她往那凝露里加了盐?”
李老板掂量自此,百思不得其解,又摇头.....嫌这样操作味道岂不很怪?
阿福用力点头,迅速去厨房拿了盐,又向李老板指指那盐粒。
“盐?你确定她加的是盐?”
见阿福再次点点头。
李老板深信不疑的确认是盐。
不过他眼中还有一丝疑惑,来回踱步,摸着下巴,思考片刻,他忽而像是开了窍,想通其中奥秘,又向阿福说道:
“兴许这就是她的秘法,这其中的道理........或许是为了调和滋味,激发花香?亦或是防腐?”
“管他的,这样做必有她的道理!好!好!”
他重重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阿福,你立了大功!等赚了钱,一定好好犒赏你。你且去准备上好的玫瑰花瓣和山泉水!”
阿福得了夸奖,咧开嘴,露出憨傻的笑容,用力点头,转身便去张罗。
李老板背着手,望向清欢茶坊的方向,眼神灼灼,仿佛已看到自己凭借这‘玫瑰甘泉’秘方,重新压过对方,宾客盈门的景象。
这边林傅盛与唐清欢正将今日李老板抄袭的方子,一笔笔记录在册。
须臾,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