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生活(二)(1 / 1)

“羞答答的玫瑰”播完后,一般会接《涛声依旧》或者《吻别》。

这时,年轻的女孩会撑着脑袋坐在门槛边,悄悄望着对面的窗户,等某个男孩看她一眼。

有的男孩不敢看,就用弹弓打院子墙壁,打一下跑一步。谁都懂是谁闹的,但谁也不揭穿。

那个年代的爱情,是借歌传情,是偷偷塞的手帕,是街头忽然多出的两瓶汽水。

而广播,就是红线。

每首歌播出,就是一次暗语发射。

而今,再听《羞答答的玫瑰》,许多人泪光一闪。

不是因为歌本身,而是它唤起了一个群体的青春,一个集体记忆的音律。

那是一代人的家。

一个用砖盖、用煤烧、用笑撑起的家园。

上周六那场突如其来的电视直播,让整个桐山市的电视观众都记住了这个“穿着煤矿装备、像电影剧组”的学生小队。

原本保密行动,被迫曝光。

乔伊不得不做出决策——

“行动推迟一周,先开学。”

这是一句听起来寻常,却意味着他们要从“系统的边缘”重新退回现实生活”的命令。

而对几个高中生来说,现实生活的最明显标志,就是“开学了”。

桐山二中开学第一天的早晨,总是从大红标语和堆在操场角落的教材箱子开始的。

“迎接新学期,播种新希望!”

“奋战百日,决胜高考!”

“让青春在书本中发芽,让理想在教室中开花!”

横幅在春寒料峭的风中飘扬着,像是老教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誓言:斜斜的、急促的,但落笔厚实。

早上7:30,高三楼道里已经热闹起来。

同学们一个个揣着课表、扛着空书包,站在走廊里排队。

有些男生围在一起打扑克,有些女生坐在窗台上擦桌子,还有的在课桌里翻找“上学期落下的英语卷子”。

空气中,有一种只属于那个年代开学日的味道:粉笔灰、肥皂水、还有印刷油墨的香。

张芳站在讲台上,接过年级组长递来的新书登记表,翻了一眼教材包:“咱这回有新教材。”

“新语文一册、必修数学、理综合订本……英语终于换版本了,书更厚了。”

讲台下方,一大摞刚送来的新课本整齐堆在讲桌边。

封面略显粗糙,但一打开,纸张泛白、油墨新鲜,那种带着“印刷厂清晨气息”的香味扑面而来。

包书皮,是90年代学生的“仪式感”

发完新书的第一件事,不是看目录,而是:包书皮。

这是那个年代每个学生不可或缺的“春季仪式”。

包书皮有几种流派:

①纸质书皮流派:

用的是挂历纸、旧日历、糖纸拼接,有时是包米袋翻面裁成。

包完之后,还会在封面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班级、学号,最角落还要加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张芳就是纸质派,字一笔一划,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

她拿着铅笔轻轻勾勒书角,边包边说:

“包书皮不是为了好看,是让你用它一年都不怕折角。”

②塑料透明书皮流派:

这是“进化派”,用文具店卖的半透明书皮,5毛一张,能重复使用。

胡静就是这种,她帮马星遥、刘小利也一起包了:“男生嘛,别浪费心思,透明的省事。”

③高级订制派(稀有):

有些家境好的,书皮上印着卡通、英文字母、日漫人物,还有配套笔袋。

王昭手头有一张带“Hello Kitty”浮雕的英文书皮,结果被刘小利当众调侃:

“哎哟,这不是昭昭小公主的专属书皮嘛?值了值了!”

整个上午,教室里“咔咔”剪纸声、“嗖嗖”涂胶水声、“撕书角”声此起彼伏,还有那一阵阵笑闹、抢订书的小混乱。

“喂,我的地理怎么少了一本?”

“给我点双面胶!我的书都糊住了!”

“谁把我英语书拿走了啊?!!!”

乔伊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翻着物理课本,指尖划过那张“第一课:光的干涉实验图”。

她轻轻合上书本,嘴角浮出一丝淡笑:

“这世界,还是需要‘课本’的。”

因为书是线性的,命运不是。

但书能让人从混乱中看见一页一页的秩序。

桐山二中是典型的90年代重点中学:

教学楼是浅灰色水泥墙,窗框是绿色铁皮;

操场是土操场,旁边竖着两根脱漆的旗杆;

校园广播总在上午10点、下午3点放《卡农》《同桌的你》;

教师办公室飘着茶叶水、艾叶膏和粉笔灰的味道;

校医室里是风油精、云南白药和“体温表+红药水”的标准配置。

开学第一天的晚自习,格外安静。

每个人都有点累,也都有点新学期的紧张——哪怕他们曾刚从三号井前“准备挑战宇宙系统”。

可现在,他们只是普通学生,穿着校服、背着新书包、在傍晚的晚霞下,走进一个叫“高三”的季节。

陈树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反复看着新物理书最后一章《光电效应》。

王昭在英语书上写着笔记:“vocabulary list”(词汇清单)。

张芳翻着数学练习册,嘴里小声念着:“第一题不会,第二题也……”

刘小利干脆在书皮上画上了Ω标志,对着乔伊眨眼:“嘿,我偷偷把Ω-624画在了每一本书上,它就是我青春的代号。”

乔伊笑了。

张芳靠在讲台边帮班主任改人名册,眼神掠过每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马星遥,依旧最沉默,笔记整齐,字像电子线路图。

他们都回来了。

回到这座水泥楼、这段清晰课表、这段充满粉笔和书香的时光。

青春里这场“发新书”“包书皮”的旧仪式,值得他们把它认真走完一遍。

因为他们都知道:

“下次再发新书时,

我们可能就不是现在的自己了。”

虽然刚过完开学季,气温还没完全转暖,但桐林商厦的滑冰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灯光打在真冰面上,映出一层层淡蓝的反光,像倒映着某些遥远又模糊的青春残影。

胡静坐在她熟悉的“场控位”上,一边登记滑冰鞋的尺码,一边远远望着场上的人。

今天来滑冰的,大多是初高中生,还有几对情侣。

喇叭里正播放着王杰的《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不算动感,但旋律一响起,总让人忍不住叹口气。

她今天穿得特别简单——牛仔裤,红格衬衫,扎了个高马尾,手边泡着一杯廉价红茶。她看起来跟往常一模一样,可心里,却不再是那个“只管场子是否结冰”的胡静。

她脑子里断断续续浮现的,是三号井的信号,是马星遥戴手表时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是乔伊在纸上画公式时下意识的咬唇,是王昭故意冷静的“没什么”后面藏着的疲惫……

她看似坐在这里,心却像没下车的旅客,还停在那趟叫“Ω”的列车上。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不,是滑冰场前台的挂钟,5:12。

再过十分钟,这批滑冰卡就到时了。

她该提醒学生们换鞋了。

可就在她拿起话筒准备开广播时——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砰”的街机按钮声与“升龙拳”的喊叫。

她一愣,下意识往商厦三楼电玩厅的方向望了一眼。

果然——

乔磊,正坐在一台《街头霸王2》的机台前,打得火热。

他上身穿着那件已经洗旧了的深灰夹克,袖口卷起来,两只手几乎是以“专业级街机节奏”敲击着摇杆与按钮。

“波动拳!哎,起身起身!别倒了……来,升——龙——拳!!!”

每次喊出技能名,脸上的皱纹就会浮动一下。

他的身边站着两个穿校服的初中男生,正一脸崇拜地看着这个“大叔级人物”,仿佛第一次见到老街机还能被人玩得这么燃。

乔磊叼着根空烟,眼睛都不眨,手指灵活得像二十岁。

他嘴里还一边小声嘟囔:

“沈局……你看,这才是我该干的活儿。我不是科研型的,我是格斗型的。”

“什么量子叠加,什么反馈修正……都不如这升龙拳来得痛快。”

胡静忍不住笑了。

她把话筒放下,起身走向街机厅。

穿过冰场旁边的霓虹拱门,灯光微晃,她站在乔磊背后,看着他一击KO对手,屏幕上“YOU WIN”的字样高高跃起。

她拍了拍他肩:

“哟,乔师傅,您什么时候也成了这儿的常客?”

乔磊不回头,只抬了抬下巴:“缓冲阶段,放松放松。”

他把最后一枚游戏币丢进机器,点了继续。

“你不觉得很神奇吗?我们几个昨天还在分析宇宙叠加态,今天我就得靠一个‘升龙拳’找回呼吸节奏。”

胡静靠在墙边,点点头:“也挺好。你不打游戏,我还以为你又钻进系统模拟去了。”

乔磊咧嘴一笑:

“模拟不如街机真实。”

他顿了顿,又轻声加了一句:

“在这个街机世界里,输赢只看手速,没人因为命运的配置文件,把你踢出局。”

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只听见街机音效与隔壁冰场背景音乐交织着:

“这首歌……《恋曲1990》?”乔磊偏头问。

胡静点头:“还真是。”

那是校园广播常年循环的一首老情歌,调子一响起,整个商厦仿佛都回到了十年前。乔磊收了手,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碎尘。

“走了,今晚我得去修一下‘树一号’的干扰电容,那东西老跑频。”

胡静没接话,只是忽然问了句:

“你后悔吗?参与这个‘实验’?”

乔磊摇头,笑了:

“不后悔。但要是能在上井前打一把‘街头霸王’,我觉得至少能把命运干一顿。”

胡静看着他走出电玩厅的背影,眼神忽然柔了一下。

她不是多么沉迷那场实验,但她明白,这些少年和乔磊,包括她自己,正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

一边在命运的深井下探测未来,一边在人间的烟火中找回“现在”。

时间一点点推回平凡,

但他们知道,真正重要的事——正在“暂停”中,静静等着他们回来。

背景音乐还在咚咚作响,灯光像碎银一样从弹珠台和街机屏幕里泼出来,照在脸上,热意灼人。

乔磊刚刚打完一局《街头霸王2》,走到一边喝可乐,胡静却没有离开,而是慢慢走向了隔壁一台稍旧的《合金弹头》。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但眼神却是定着的。

乔磊注意到了,半开玩笑地说:

“你也玩这个?你不是滑冰场的优雅门神吗?我还以为你只玩花样滑冰。”

胡静没有立刻回应。

她只是缓缓把围巾塞进脖子里、挽了挽袖口,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压得平平的旧游戏币。

啪嗒一声,投币入槽。

指尖稳稳地握住摇杆。

“我当年可是在柳州商校街机厅一战成名的‘女司令’。”

她勾唇一笑,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乔磊愣了两秒:“……你还真会啊?”

“不止会,还能虐你。”

她话音未落,已经“啪”地按下了“开始”键,画面跳动起来,《合金弹头》的主界面爆出那种熟悉又扎心的像素火焰。

她选了女兵——菲欧娜·格林。

“Let’s go!”

像素音一响,她整个人仿佛融进了那个世界。

乔磊也不甘落后,走到她旁边投了币,加入了游戏。

两人并肩站着,左手摇杆右手敲击按钮,指尖翻飞。

游戏里的子弹横飞、火焰翻滚、坦克碾压、人质乱跑、香蕉和金币随地都是得分机会。

两人嘴里不停对话:

“小心左边有地雷!”

“我跳!你丢手雷!”

“靠,你怎么又救了人质!那是我先开的门!”

他们配合得默契又拧巴,就像现实里的彼此——合作着,却总隔着一段安全距离。

但在这一刻,他们是真的“并肩作战”。

玩着玩着,胡静忽然开口:

“你说……如果我十八岁的时候也遇上这么一群人……是不是现在也能在实验小组里,画图、查资料、跟他们吵架?”

乔磊一愣。

“什么意思?”

胡静没有回答,而是打出一串精彩连击,把一辆像素坦克炸成了碎片。

她嘴角有点自嘲地勾了一下。

然后轻轻说:

“我有点……不想继续看守滑冰场了。”

乔磊眯起眼看她,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说。

“你不是干得好好的?还有点像那个场子的主理人。”

胡静吸了口气,目光有些空:

“可你不觉得那地方太静了吗?”

“那些滑来滑去的孩子太像复制粘贴,家长又是来‘消费氛围’,不是看他们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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