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山下每逢初一十五都有灯会,来来往往游人如织,可热闹了……”
院内,几名侍女凑在一起说着山下的事,眉眼里无不向往。
男童吃着姐姐们给的糕饼,嘟囔着说,“灯会没有糕饼好吃。”
顿时笑声一片,其中一个侍女捏着他的小脸蛋说,“小安时,山下不光有糕饼,还有好吃的糖葫芦,软酪,栗子,各式各样好吃的点心。”
小安时的眼里瞬间迸发出强烈的光芒,“真的吗?安时去,安时和姐姐去。”
众人又是笑闹一片,随后又是传来一声叹息。
“哎,可是阁中有规矩,不可轻易下山。”
说罢另一个侍女便凑过来,压低着嗓门说,“要不,我们偷偷……”
“啊,主上……”
话音未落,其中一名侍女便眼尖的瞧见宋倾芜,只是不知主上在后面站了多久,大概率刚刚说的话……
想到这,众人心中均是一阵懊悔和惧怕,一时间所有人都噤声,只剩下小安时吃着糕饼的声音。
“姑姑……”
小安时上前拉着她的手,眼中满是讨好,“安时想吃糖葫芦和软酪。”
宋倾芜蹲下身,轻抚着他肉嘟嘟的小脸,顺带擦拭他嘴角的碎屑,面容柔和嘴角带笑着说,“好,姑姑带你去。”
山下,万千灯火,便是坠入凡尘的星辰。
长街两侧,高悬的彩绘宫灯连缀成绵延不绝的光河,晕染出暖橘、绯红、宝蓝的柔光,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流淌的金箔。
精巧的走马灯滴溜溜旋转,光影流转间,绘制的骏马奔腾、仕女翩跹、花鸟鱼虫仿佛都有了生命,引得孩童们踮着脚尖,发出阵阵清脆的惊呼。
巨大的莲花灯船泊在镇口的河面上,层层叠叠的莲瓣剔透玲珑,烛火摇曳,倒映在水中,与漫天星子碎成一片迷离的波光潋滟。
人潮,便是这光海里涌动的暖流。
摩肩接踵,笑语喧天。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裹着糖衣的山楂串红艳欲滴,刚出炉的胡饼散发着诱人的焦香,甜丝丝的糖画在巧匠手中瞬间化作腾飞的龙凤。
小安时拉拉了宋倾芜的手,停在摊前,可怜巴巴的望着糖画与冰糖葫芦。
“姑姑……”
宋倾芜淡笑,身后的侍女立刻掏出钱,小贩乐呵呵的挑了个可爱的糖画与山楂串递到安时手中。
小安时一手拿着一串,开心的吃着。
不远处,一个角落里传来啼哭声,小男孩啜泣着说,“爹爹,你不要卖掉阿禾,阿禾可以去山上采果子,採草药卖,一定会给家里换到钱的。”
男子衣衫破旧,须发苍白,那双饱经霜雪的手有些颤抖,眼角同样带着泪。
“你娘病了,你就算跟着我们,也会饿死……不如……”
终是没有说下去。
宋倾芜的神色陷入恍惚,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一个赌坊,她曾救过一个被人当成可以买卖的奴隶的男子。
“爹爹不要……”
哭闹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姑姑……”小安时像是被吓到一般,手里的糖画丢了,紧紧的抓着她的手。
“不怕!”女子的声音极具安抚。
随后,她从侍女手中拿出一锭银子,递到男子手中。
男子神色触动,这锭银子足够缓解一家人的窘迫,但,紧紧的握着孩子的手,有些痛苦的说。
“阿禾,叩谢这位姑娘,以后姑娘就是你的主人。”
“爹爹……”
宋倾芜俯下身,看着那个叫阿禾的男孩子,轻轻擦拭他额角挣扎撞出的伤口。
“你把他带回去,这些钱可以购置几亩田地,以后,不要再起卖弃骨肉的想法。”
她也曾是孤儿,后来有了家人。
男子听完后,面露狂喜,一把将孩子抱进怀里,含着泪水的眼里满是歉疚。
片刻后,周遭又恢复了热闹,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幻想。
灯笼铺边,苏子澈许久不曾收回目光。
那女子俯身轻拭孩童额角的动作,递出银锭时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话语,像一柄无形的钥匙,猝然撬开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匣门。
光影流转的喧嚣灯市瞬间褪色,眼前只剩下多年前赌坊那间阴暗潮湿、弥漫着劣质酒气和汗臭的囚笼。粗重的铁链磨破了皮肉,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四肢百骸。
那时,也是一只纤白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拂开了看守肮脏的拉扯,同样轻柔地擦过他额角被鞭风扫出的血痕。
不同的是,那时落在他耳边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孤注一掷的果决:“这人,我要了。”
“你自由了。”
——那四个字,如同黑暗中劈开的第一道惊雷,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他心上,成为此后无数个寒夜里唯一的慰藉,支撑他走过颠沛流离,直至重回王座。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的碎片骤然重叠——那俯身的姿态,那擦去血污时指尖的稳定,那眼神深处不容动摇的决断……何其相似!
只是眼前的女子,眉宇间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沉稳与威仪,那份给予温暖的从容里,更添了几分掌控全局的力量。
为何会想到她?
那个曾将他从泥沼中拉起、给予他新生的人?
那个,会永远恨他厌恶他的人!
岁月模糊了记忆中的容颜,可那骨子里的神韵,那份在黑暗中依然能照亮他人的光……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擂了一下,沉闷而急促。
苏子澈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微微发白。
是他……那个早已被时光掩埋、绝无可能再现的身影?
可这熟悉感,这如出一辙的温暖与力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
机会稍纵即逝。
眼看她就要汇入人潮,苏子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如潮的惊疑目光迅速扫过周遭,落在宋倾芜身边那个咬着糖葫芦、显然还沉浸在方才惊吓中的小童身上。
他状似随意地踱步上前,目光温和地落在小安时身上,仿佛只是一个被可爱孩童吸引的路人。
就在经过安时身边时,他脚步微顿,不小心蹭”了一下小安时握着糖葫芦的手腕外侧。
“哎呀!”小安时猝不及防,小小的惊呼一声,那串晶莹红艳的糖葫芦便脱手而出,直直朝着地面坠去。
“当心!”苏子澈反应极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歉意。
他几乎是本能地俯身,在糖葫芦即将亲吻青石板的刹那,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捞住了竹签末端,糖衣只是轻轻擦过地面,幸而未碎。
他直起身,将糖葫芦递还给还有些懵懂的小安时,脸上带着温和歉意的笑容:“对不住,小公子,是在下不慎,撞到你了。”
他的目光这才顺势抬起,仿佛刚刚才注意到旁边牵着孩子的女子,礼貌而克制地落在宋倾芜清冷的眉眼间。
灯火阑珊,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
那目光看似平静,深处却翻涌着极力压抑的惊涛骇浪——探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埋岁月之下、几近被遗忘的暖意被骤然唤醒的微光。
“孩子没吓着吧?”他声音平稳,努力维持着一位偶遇陌生人的分寸感,只有最细心的人,或许才能捕捉到那声线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微颤。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注在眼前这张既陌生又仿佛刻入骨髓的容颜上,等待着那微乎其微的、能印证他心中惊涛骇浪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