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都别愣着了,刚才张经理已经发话了,再不动起来,一会儿他开完会下来,还得找咱们的麻烦。”李波说话的语气,俨然就是这里的领导。
“哥,你吩咐。”小孙显得很积极,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我第一天来,听你的安排。”我虽然心里对这个李波很不服气,但毕竟自己第一天上岗,连厕所门儿在哪儿都没摸清楚,只能先按人家的吩咐办事。
“嗯,咱们这样。”李波看我们俩都没有异议,马上来了精神,抬手指着柜台上的一摞宣传单,对小孙说:“一会儿趁着太阳好,你到门口去发一下宣传单。”
“啊,又让我去呀!”小孙还没等李波说完,就咧着嘴抱怨起来。
“什么叫‘又让你去呀’?我们俩一人发一天,我也没少去啊。”很明显,李波早就习惯小孙这一套说辞,声音不重,却不留情面,直接怼了回去。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空落落的,对眼前的一切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失望:对王沁瑶的失望,对这个公司、这份工作的失望,对眼前这两个新同事的失望,更对我自己深深地失望。
有那么一个声音,反复在我耳边嘀咕:“走吧,别干了,回家去吧。你不属于这儿。”
公司小就算了,还要站柜台;站柜台就算了,还要跟这俩中专毕业的同事混在一处;同事不靠谱也就算了,还得一脸谄笑去发传单……我这是走到哪一步了?
我想起当年拿到985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情景。那天,爸爸几乎笑弯了腰,一连给几个亲戚打电话报喜,说他闺女是天底下最棒的,最聪明的,最有出息的,也是最有前途的。妈妈虽然嘴上说“先别太得意”,但眼角却藏不住骄傲。那时我也笃定,未来是光明的。可是现在呢?
爸爸能想到他闺女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吗?能想到第一份工作就被人栽赃吗?能想到她费半天劲只能找到一份站柜台、发传单的工作吗?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心里冒出一个不孝的念头:爸爸不在了也许是好事,他看不到我现在这样狼狈的样子。可是随即,我又为这个想法心口一紧,觉得自己可耻又可怜。
尽管脑子里思绪像潮水一样翻来覆去,混乱得一塌糊涂,但我的脸上却依然平静,没有一点表情。我知道自己哪里都去不了。我必须留下来,必须做下去。我不能回家跟妈妈抱怨,也不能告诉她,我是因为期望值太高、自我感觉太好,所以才在现实面前栽了跟头,才沮丧得像条咸鱼。我更不能说,我一言不合就打算辞职,就想理所当然地回家啃妈妈那点微薄的退休金。
“你呢,今天刚来。”李波丝毫没注意到我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一切都不熟。一会儿先打一盆水,把两边的柜台擦了,再把我们的产品熟悉一下,看一看报价、底价什么的。”
“那你干什么呀?”小孙笑着问,语气里带着点挑逗的意味。
“你也是第一天来上班的呀?我当然要对账啊!要不你来干这活儿?”李波歪着脑袋,瞪了小孙一眼。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挺热闹,猛一听像是在拌嘴,实际上同是北京人的我心里很明白,他们不过是在互相逗贫嘴。从他们调侃的腔调来看,这俩人不但没矛盾,而且关系还处得挺不错。
果不其然,小孙听了李波的话,立刻摆出一副“理解万岁”的表情:“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账我是肯定对不清,咱只能干点儿粗活儿。”
“行啦,别贫了,就你话多。”李波笑着摇了摇头,语气纵容。
我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鞋面上灰扑扑的一层尘,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羞耻和倔强混杂在一起的涩苦。
是啊,这就是我努力十几年、把自己逼到几乎没朋友、甚至连感情都不敢认真谈的结果。现在被现实一脚踹到这最不起眼的柜台里,和两个不算坏、但也不算聪明的同事一起共事——要不要也跟他们一样,学会心安理得地混日子呢?
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样?难不成我还能在这二尺五宽的柜台里施展出一阵拳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绩来?
“新岗位,感觉怎么样?”
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夏总好!”我下意识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就听见李波和小孙也都忙不迭地打招呼:“夏总好!”
“嗯,嗯。”
说话的人果然是夏启行。他抬手随意摆了下,算是回应,态度不冷不热,带着一点上位者习惯性的敷衍。他脚步没有停,径直走到我面前,似乎特意朝我看了一眼。
我心里微微一颤,赶快收拾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情绪,抬起头,尽量让表情显得平和得体,微笑着回答:“挺好的,李波刚给我介绍了一下情况。”
“那就好。”
他语气淡淡的,目光却在柜台上缓缓扫过,好像一时想不出更多的话,可又不想立刻转身走开,便略微仰起下巴,用余光看着室内。
“公司暂时没有别的位置可以安排你,而且……先在这里锻炼一下,也没坏处。好好干吧。”
他说到“锻炼”二字时,语气里带出一点微妙的停顿,像是在思考该不该换个更体面的说法,最后还是用了这个词。
夏启行今天穿的西装,比昨天面试时那身明显更讲究。昨天的那套深藏青色西装虽然合身,但料子普通,款式也很常见,纽扣有点发白,看得出穿了不止一年。可今天这一套,却是货真价实的高级定制:蓝灰色的纯毛面料,在柔和的光线里泛着一层细密暗纹,小翻领利落修身,镶银边的纽扣在头顶日光灯下一闪一闪的。
他一手拎着文件包,一手插在裤兜里,修长的身形笔直挺拔,微微扬起的下颌骨衬出一股不动声色的自信。他的气质本来就儒雅内敛,如今又多了几分“临风而立”的从容,看上去几乎与这家小公司显得格格不入。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安安揣测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他好像是安慰我“站柜台也没什么”,又好像在提醒我“这是临时安排”,等时机到了,自然会有更好的岗位。但这一切,到底是他礼貌周全的客套,还是确有其意?
我不敢问,也不想问。
只好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把一切疑惑都收进肚子里,低声道:“您放心,我会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