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浓重,如泼墨般浸透了整个七皇子府邸,更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书房的烛火摇曳不定,将萧景珩挺立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凝固如铁铸。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沈清澜静立在宽大的书案旁,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正是这滔天构陷的基石,冰冷而沉重。她纤细的手指正掠过一份墨迹未干的礼部官员名录,指尖微凉,心却似浸在沸油中煎熬。自那惊雷般的构陷密报炸响在御前,王爷被勒令禁足,王府便成了囚笼,无形的风暴在雕梁画栋间盘旋呼啸,随时会碾碎一切。
“殿下,”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对方布局狠辣,时机拿捏精准。放榜在即,人证物证‘俱全’,圣上震怒,我们已被逼至悬崖边缘。”她抬起头,目光如淬火的寒星,穿透摇曳的烛光,直抵萧景珩沉郁的眼眸深处,“时间,是我们唯一的敌人,也是对手唯一的破绽。如此周密的构陷,越是完美,越可能在某处细节上用力过猛,留下缝隙。我们要找的,就是这缝隙!”
萧景珩缓缓转身,烛光在他俊朗却此刻覆满寒霜的脸上跳跃。他凝视着沈清澜,那双总是蕴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如同冰封的深潭,底下涌动着噬人的暗流。“清澜,此局凶险,牵一发而动全身。本王信你,放手去做。王府内外,所有隐秘力量,皆由你调用。”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是信任,更是孤注一掷的托付,“生死存亡,在此一搏。”
一股沉重的暖流混合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涌入沈清澜四肢百骸。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只沉静地点头:“必不负殿下所托。”她立刻转身,声音穿透压抑的空气,清晰下达指令:“来人!即刻调阅所有涉事考官、誊录官、巡场兵丁近三年履历、升迁、家眷往来、财务异常变动记录!一刻钟内,我要看到考题从礼部封存,到誊录完毕,最后送入贡院封存的全流程记录!另外,着人速查近三个月内,京城各大钱庄、地下赌坊、黑市有无大额不明银钱流动,尤其关注三皇子、太子门人常去的几处!最后,查!那个‘幡然悔悟’的寒门学子,陈平,他入京后接触过何人,住过何处,有无异常举止,家人近况如何!要快!”
王府沉寂的力量在暗夜中瞬间苏醒,化作无数条无声的溪流,向着京城各个隐秘的角落悄然渗透。卷宗如流水般被迅速搬入书房,书吏们穿梭忙碌,只余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也似在啃噬着这令人窒息的危局。
物证疑云:细微处的致命裂痕
天光微熹,驱散了些许书房的昏暗。沈清澜几乎彻夜未眠,双眸因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她将那份作为“铁证”的所谓密信和几锭作为“贿银”的官银,小心翼翼地摊开在铺着厚绒的桌面上,仿佛在审视最危险的毒物。
她先从密信入手。信纸入手微糙,带着一种廉价的涩感。沈清澜的记忆力向来惊人,她清晰记得萧景珩日常批阅文书的专用纸张,是御贡的“澄心堂”,质地细腻绵韧,纹理独特,绝非眼前这种寻常市井可见的普通宣纸。她凑近烛火,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那微妙的差异,心中冷笑:第一步,材质便露了马脚!
接着是那枚鲜红的、据称是萧景珩的私印印记。印泥的色泽乍看相似,但在沈清澜凝聚了《太虚引气真解》修炼出的敏锐精神力仔细观察下,却发现了细微差别。王府所用的印泥,乃是以朱砂、陈年蓖麻油秘法调制,色泽沉郁内敛,久置不褪。而眼前这印泥,红得过于浮艳,边缘甚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橘调,显然是新近仿制之物,火气未退。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墨迹上。密信上的字迹极力模仿萧景珩的笔锋,形似却神散。更关键的是墨迹的渗透状态。沈清澜取来一枚王府常用的素笺,沾取同样的墨汁,在干燥的书房环境下书写对照。王府的墨迹干透后,边缘清晰,渗透均匀。而密信上的字迹,笔画边缘却呈现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水渍晕染开的毛刺感,尤其是几个笔画繁复的字,墨色深处似乎有更深的渗透点。这绝非王府常年干燥洁净的书房所能形成!书写之地,必然环境潮湿,甚至可能在书写时纸张下方垫有吸水的布帛。
“来人!”沈清澜声音冷冽,“速查京城所有售卖此类普通宣纸的店铺,尤其关注近日大宗购买记录!另,将王府库中所有印泥样本取来,连同此印泥,一并秘密送往‘墨韵斋’柳老处,请他老人家务必分辨成分、新旧!还有,这墨迹的渗透异常,重点查问王府内外,近日可有接触过潮湿环境或水渍的人?特别是…负责文书传递、可能接触到殿下私印印样的人!”
她转向那几锭作为“贿银”的官银。银锭底部打着清晰的官铸印记。沈清澜拿起一枚,入手冰凉沉重,在烛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她吩咐道:“取王府账上同批次的官银来对比。”
很快,几枚同样形制、同样印记的官银被取来。沈清澜将两者并排放在黑绒布上,俯身细细对比。乍看之下,几乎一模一样。但当她的指尖拂过银锭边缘的铸造纹路时,细微的差异显现出来。作为“贿银”的这几枚,边缘的铸造毛刺似乎被极其精妙地打磨过,比王府库银显得更为圆润光滑一丝。更重要的是,在银锭底部靠近印记的某个不起眼角落,王府的库银都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铸造时留下的小凹点,位置固定。而这几枚“贿银”上,那个小凹点…不见了!
“好精妙的伪造!”沈清澜眼神锐利如刀,“几乎以假乱真,但百密一疏。这凹点是铸模本身的微小瑕疵,每一批次的银锭都会有,位置固定。伪造者不知此节,反而画蛇添足打磨了边缘,又遗漏了这独一无二的‘胎记’。”她立刻下令:“立刻动用殿下在户部钱粮司的隐秘线人,追查这批官银的原始熔铸批次、流向,特别是近几个月,有无大宗同批次官银被提走或报损的记录!伪造需要原料,如此大量的同批次官银,源头必有迹可循!”
人证迷雾:恐惧织就的谎言罗网
午后,王府地下一间临时改作的、守卫森严的静室。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恐惧。那个“幡然悔悟”的寒门学子陈平,被两名面无表情的亲卫带了进来。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嘴唇不住地哆嗦,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随时会瘫软下去。一进门,他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身体筛糠般颤抖。
“学生…学生陈平…叩见…叩见大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和惊惶。
沈清澜端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身侧只侍立着一名负责记录的心腹文书。她并未立刻发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陈平,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她悄然运转起《太虚引气真经》,一丝微弱却异常凝聚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触角,谨慎地向陈平探去。瞬间,一股庞大、混乱、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恐惧情绪浪潮般冲击着她的感知。这恐惧是如此纯粹而强烈,绝非作伪,更非所谓的“幡然悔悟”该有的愧疚或不安。在这恐惧的狂潮之下,还夹杂着深深的、走投无路的绝望。
“陈平,”沈清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在这片恐惧的泥沼中开辟一丝清明,“抬起头来。”
陈平浑身剧震,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沈清澜对视,目光游移不定,最终死死盯着地面的一块青砖缝隙,仿佛那里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告诉我,”沈清澜的声音很缓,带着引导的意味,“是谁,在何时,何地,将考题交予你?对方是何模样?说了些什么?银两又是如何交付?”每一个问题都清晰、具体,直指所谓的“交易”核心。
陈平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是…是三天前…不,是…是四天前的傍晚…”他声音嘶哑,语无伦次,“在…在城西…城西的…状元桥…桥洞下…对,就是那里!”他猛地点头,仿佛在确认一个自己都不确定的答案。
沈清澜的精神力敏锐地捕捉到他提到“状元桥”时,那强行聚焦却又瞬间涣散的瞳孔,以及喉结不自然的滚动——典型的回忆模糊和编造迹象。
“对方是何人?”沈清澜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脸。
“是…是王府的人!”陈平脱口而出,随即又像是被自己的话烫到,猛地一缩,“穿着…穿着王府侍卫的衣服…很…很魁梧,蒙着面…看不清脸…”他的描述极其笼统模糊,眼神更加慌乱地四处乱瞟。
“很魁梧?身高比我身边这两位如何?”沈清澜示意了一下身旁站立的亲卫。那亲卫身高八尺,体型健硕。
陈平飞快地瞥了一眼亲卫,又立刻低下头:“差…差不多…可能…可能稍微矮一点…或者…高一点?学生…学生当时害怕极了…没…没看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抖得更厉害。
沈清澜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探针,清晰地感知到他此刻内心的混乱和矛盾。当被逼问细节时,他的恐惧情绪骤然加剧,心跳如鼓槌般猛烈敲击着他的胸腔,几乎要破胸而出。这种因细节追问而引发的剧烈生理反应,远超“悔悟”的范畴,更像是被戳中要害的惊恐。
“那人将银两交给你时,说了什么?”沈清澜换了个角度,声音依旧平稳。
“他…他说…”陈平努力回忆,额头青筋暴起,“说…说这是七殿下赏的…让我…让我好好考…考中了…自有…自有更大的前程…”他断断续续地复述着,眼神却空洞无神,仿佛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台词。沈清澜的精神力捕捉到他潜意识深处一丝极淡的抗拒和茫然——这不像是在复述亲身经历,更像是在复述别人强加给他的“剧本”。
“那银两,是用什么包裹的?”沈清澜突然抛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
“包…包裹?”陈平猛地一愣,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致的茫然和空白,仿佛这个问题完全超出了他的“剧本”范围。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是…是…一个灰布包…对…灰布包…”他仓促地给出一个答案,眼神却更加慌乱地躲闪。
就在这心神剧烈波动的刹那,沈清澜凝聚的精神力骤然加强,如同无形的尖锥,带着《真解》中记载的“凝心问意”法门最基础的一丝干扰之力,直刺陈平意识深处那片被恐惧覆盖的区域!她并非强行搜魂(那远超她目前能力),而是如同在汹涌的怒海上投下一枚强力的定海神针,瞬间搅乱对方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屏障!
“陈平!”沈清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灵魂的力量,“看着我的眼睛!你的家人呢?!”
“家人?!”这两个字如同最猛烈的毒针,狠狠刺入陈平最脆弱的神经!他那被沈清澜精神力冲击得一片混乱的意识之海中,几个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瞬间炸开!一个破旧院落里老母亲佝偻的背影…一个年幼妹妹惊恐的哭喊…几个面目模糊、眼神凶戾的黑衣人…还有一句如同跗骨之蛆的低语:“敢说错半个字…她们就得去阴司陪你…”这些碎片化的恐怖意象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娘!小妹!”陈平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整个人彻底崩溃,涕泪横流,身体蜷缩成一团,疯狂地以头抢地,“别伤害她们!求求你们别伤害她们!我说!我什么都说!是假的!都是假的!是他们逼我的!逼我认下的!考题我没见过!银子我也不敢要啊!放过我娘!放过我小妹!”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哀求。
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陈平崩溃的哭嚎和头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在回荡。负责记录的文书笔尖颤抖,几乎握不住笔。沈清澜缓缓收回精神力,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刚才那一下看似简单的精神冲击,对她初入门径的修为而言,消耗远超想象,如同全力奔跑了数十里,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效果是震撼性的。
真相的碎片,已从这被恐惧碾碎的年轻学子口中,悲鸣而出。这构陷的铁幕,终于被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反向追踪:幽影中的提线傀儡
书房内,重新燃起的烛火驱散了静室带来的阴郁,但气氛依旧凝重。陈平崩溃后的供述记录被迅速整理呈上。沈清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那份记录与之前梳理的物证疑点、以及刚刚汇总上来的京城异常动态情报,在脑海中飞速地拼接着。
“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醒,“陈平崩溃,虽未指认具体主使,但已坐实胁迫构陷。结合物证疑点:信纸非王府专用,墨迹显潮湿环境,印泥新旧存疑,官银为高仿伪造…这绝非仓促之举,而是处心积虑、资源雄厚的大手笔。”
她走到悬挂的巨大京城势力分布图前,指尖划过代表太子东宫和三皇子府的标记。“有能力接触最终考题、能模仿殿下私印、能胁迫控制寒门学子及其家人、能调动大量资源进行高仿伪造…这几条线,能同时满足的节点不多。”她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了礼部的方位,“关键在于考题!考题从礼部封存到誊录完毕送入贡院封存,中间环节虽多,但最终经手、能清晰看到完整考题并有机会泄露的,只有负责最终誊录、保管的几个人!其中,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赵明德,此人职位不高,却卡在这个关键节点上!”
一份关于赵明德的卷宗被迅速抽出。沈清澜快速翻阅:“赵明德,寒门出身,科场蹉跎多年才得此微末小官。此人向来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懦弱怕事,在礼部人缘平平,俸禄微薄。但据王府暗线回报,近两月来,此人出手忽然阔绰。其妻新添了两支分量不轻的金簪,其子在京郊购置了一处小田庄,虽然隐秘,但银钱来源不明!”
她眼中精光一闪:“更关键的是,王府埋在吏部的线人,刚刚传回一条未经证实但极有价值的旧闻:赵明德一个早已疏远多年的远房表亲,名叫周旺,如今在三皇子府外院,担任一个不大不小的采买管事!虽看似八竿子打不着,但在这等构陷大事上,任何一丝可能的联系,都值得深挖!”
萧景珩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眼神陡然锐利如鹰隼:“周旺?三皇子府?”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寒刺骨。
“不错!”沈清澜斩钉截铁,“殿下,我大胆推测:赵明德便是对方安插在考题流程上的关键棋子!他利用职务之便,窃取了最终考题。三皇子府通过周旺这条暗线,以重利(那些不明来源的银钱)或更可能是以赵明德自身或其家人的安危相胁迫,逼其就范。考题泄露后,再由周旺或其背后之人,安排人手伪造‘密信’和‘贿银’,并胁迫陈平这类寒门学子作为人证!整个过程,赵明德便是那根连接考题源头与构陷执行的‘线’!”
她走到萧景珩面前,目光灼灼:“殿下,如今陈平已破,但口供尚不足以直接扳倒幕后黑手。我们需要更直接、更无法抵赖的证据!突破口,就在赵明德身上!必须立刻、严密监控此人及其所有家眷!特别是他妻子新得的金簪,儿子购置的田庄地契,追查其银钱最终来源,是否指向三皇子名下的产业或钱庄!同时,严密监控他与那个周旺之间任何可能的、哪怕是极其隐秘的联系!我怀疑,事成之后,对方为防泄密,很可能会对赵明德进行灭口或严密控制!我们必须抢在对方察觉陈平崩溃之前,盯死赵明德!”
“好!”萧景珩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火摇曳,“‘影枭’听令!”
无声无息间,两道如同融入阴影的身影出现在书房角落,单膝跪地,气息全无。
“目标,礼部主事赵明德,及其妻儿、府邸。还有三皇子府管事周旺。十二时辰,寸步不离!盯死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信一物!若有异动,特别是涉及灭口或潜逃迹象,立即拿下!允许使用非常手段!记住,要活的!”
“遵命!”两道黑影如烟般消散。
沈清澜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紧绷的心弦并未放松。她走到窗边,望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低声道:“殿下,这赵明德是关键,但也是最脆弱的一环。对方一旦察觉陈平出事,或者发现我们盯上了赵明德,很可能会提前动手,掐断这条线。我们必须做好…提审赵明德的准备。此人胆小怕事,如今又骤然富贵,必然心虚恐惧,但其背后是三皇子府,他深知背叛的下场,恐怕不会轻易开口。常规审讯,未必有效。”
萧景珩走到她身边,声音低沉:“你有把握撬开他的嘴?”
沈清澜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养神玉佩,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清凉气息,缓解着精神力消耗带来的疲惫与刺痛。昨夜强行冲击陈平心神所带来的滞涩感仍在经脉中隐隐作痛,提醒着她修为的浅薄和冒险的代价。她缓缓道:“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他若抵死不认…或许,只能再试一次那‘凝心问意’之术了。只是此法消耗巨大,且凶险难测,对施术者与受术者皆是…”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凝重说明了一切。昨夜对陈平的成功,带着极大的侥幸,赵明德背后牵扯的庞然大物所带来的压力,绝非一个寒门学子可比。
萧景珩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有担忧,有决断,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放手去做。一切后果,本王与你共担。”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费力地刺破云层,吝啬地洒在礼部那森严的朱红大门上时,赵明德如同往常一般,迈着看似平稳、实则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的步子,走进了仪制清吏司那间弥漫着陈年墨香和纸张霉味的签押房。他努力想维持住脸上的平静,但眼下的乌青和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惊惶,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
昨夜,王府七殿下被圣上严旨禁足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官场。这消息对旁人或许是谈资,对赵明德而言,却不啻于一道催命符!成功了?还是…出岔子了?他不敢深想。三皇子府那边,周旺最后一次传话,只冷冰冰地丢下“静待佳音,管好口舌”八个字,便再无音讯。这死寂般的“静待”,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他心惊肉跳。
他坐在自己的书案后,案上堆着待誊录的公文,那熟悉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却扭曲如鬼画符。他强迫自己拿起笔,笔尖却抖得厉害,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难看的墨渍。他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汗水瞬间浸透了纸团。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扫视着签押房内其他几个同样埋头案牍的同僚。每个人的脸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每一道偶然瞥来的目光,在他惊弓之鸟般的感知里,都像在无声地拷问:“是你干的吗?赵明德!”
煎熬。每一息都是烈火烹油般的煎熬。他端起早已冰凉的茶盏,想喝一口压压惊,嘴唇碰到杯沿,牙齿却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杯盖在杯沿上碰撞出细碎而清晰的脆响,在这死寂的签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旁边一位老主事闻声抬眼,略带诧异地问:“赵主事?可是身体不适?脸色怎如此难看?”
“无…无妨,昨夜…昨夜偶感风寒,有些…有些畏寒…”赵明德慌忙低下头,声音干涩沙哑,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时,签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两名身着礼部低级吏员服饰、面孔陌生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向赵明德的案前。他们的步伐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得不像普通的文吏。
“赵主事?”为首一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尚书大人有紧急公务垂询,请随我等速去后堂。”
轰!赵明德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尚书大人?紧急公务?这节骨眼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如同巨浪般将他淹没,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跳起来逃跑,但双腿软得如同面条,刚离开座椅便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那两个“吏员”眼疾手快,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实则如同铁钳般牢牢夹住了他的胳膊。
“赵主事当心。”其中一人声音平静无波,手上的力道却不容抗拒。
赵明德被半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搀”出了签押房。身后,同僚们或诧异或同情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穿过熟悉的回廊,方向却并非尚书大人处理机要的后堂,而是向着礼部衙门最偏僻角落、一间存放废弃卷宗的库房走去!那里,向来人迹罕至!
完了!一切都完了!赵明德眼前阵阵发黑,三皇子府的权势、周旺那张阴沉的脸、还有家中妻儿惊恐的面容…无数混乱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当库房那扇沉重的、布满灰尘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时,赵明德彻底崩溃了。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嘶声哭喊:“饶命!大人饶命啊!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都是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的!”
昏暗的库房内,尘埃在仅有的几缕光线中飞舞。沈清澜缓缓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阴影中走出,萧景珩则立于稍远处,面容隐在暗影里,唯有目光如冷电,锁定了地上崩溃的赵明德。
“赵明德,”沈清澜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冷,如同冰泉滴落,“‘他们’是谁?如何逼你?说!”
“不能说…说了…说了我和家人都得死啊!”赵明德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绝望地哭嚎,“我不能说…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沈清澜缓步上前,蹲下身,目光平视着赵明德那涕泪模糊、写满恐惧的脸。她并未动怒,眼神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能穿透他混乱的思绪,直抵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赵主事,”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敲打在赵明德的心防上,“你看,这是哪里?尚书大人的后堂吗?不是。这里是礼部最偏僻的库房。带你来的,也不是尚书的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明德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
沈清澜继续道,声音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赵明德的意识:“意味着,带走你的,并非礼部,亦非刑部。意味着,我们掌握的东西,远比你能想象的要多。意味着,你背后的人,此刻未必知道你已经在这里。更意味着…”她微微停顿,目光如针,“这是你最后、唯一自救的机会。”
“自救…”赵明德喃喃重复,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不…不可能的…他们…他们手眼通天…我…”
“手眼通天?”沈清澜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能比圣上更高?赵明德,构陷皇子,泄露科场机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以为你背后的主子,在事情败露后,会保你?还是会…第一个让你和你全家,永远闭嘴?”她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赵明德最深的恐惧。
“不!不会的!周管事…三殿下…他答应过…”赵明德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绝望和懊悔!他惊恐地看向沈清澜,又猛地看向阴影中的萧景珩,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周管事?三殿下?”沈清澜捕捉到了这两个关键词,眼神锐利如刀,“看来,你很清楚自己在为谁卖命,也很清楚这命,随时会被卖掉。”
“没有!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赵明德彻底慌了,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眼神疯狂地躲闪,身体拼命向后缩,仿佛想钻进身后的卷宗堆里,“都是假的!你们诈我!我不认!我什么都不会认!”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咬住不松口,试图用疯狂的否认来掩饰内心的崩塌。他知道,一旦松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沈清澜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赵明德此刻的恐惧,比陈平更深,更顽固,直接牵扯到皇子的巨大压力,让他濒临精神错乱的边缘,常规的恫吓和诱导已难以撼动他死守的心防。她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她悄然闭上双眼,指尖在袖中掐了一个《太虚引气真解》中记载的、最简单也最凶险的“凝心诀”。丹田内那微弱的气旋瞬间被强行催动,一股远比昨夜冲击陈平时更凝聚、更锐利的精神力被她强行抽出,如同无形的尖针,带着她全部的意志和决心,不顾经脉隐隐传来的撕裂痛楚,悍然刺向赵明德那混乱不堪、被极致恐惧所充斥的意识核心!
这一次,不再是干扰,而是带着强烈的探询与冲击!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一颗炸雷!
“赵明德!”沈清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带着奇异的震荡之力,直接轰入赵明德的脑海,“看着我的眼睛!那份考题,现在何处?!”
“啊——!”赵明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头颅,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双手猛地抱住头,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沈清澜的精神冲击如同狂暴的飓风,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要炸开,无数混乱的声音和画面疯狂闪现:周旺那张阴沉的脸、沉甸甸的金锭、妻子戴上金簪时满足的笑容、儿子拿到田庄地契的兴奋…紧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张张狞笑的鬼脸!最后,定格在一张被揉皱、又被他慌乱塞进袖袋深处的纸条!那是他誊录时偷偷记下的几道关键试题草稿!他本想销毁,却又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点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
在这精神被彻底撕裂、意识陷入短暂空白的瞬间,沈清澜那凝聚到极致的精神力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画面——袖口!赵明德下意识地、极度惊恐地想要捂住自己的左袖!
同时,赵明德涣散的瞳孔剧烈收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几个破碎的音节如同梦呓般,在精神冲击的余波中不受控制地挤出喉咙:
“袖…袖…题…草…三殿下…银子…周管事…血…血影楼…灭口…不…不关我…”
“血影楼”三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沈清澜的感知!她心头剧震,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识海中传来的阵阵刺痛,厉声喝道:“袖中何物?!拿出来!”
旁边的王府护卫早已蓄势待发,闻令如虎豹般扑上,死死按住还在抽搐挣扎的赵明德,粗暴地撕开了他的左袖!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纸条,从赵明德紧贴小臂的内衬暗袋中,滑落出来,飘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护卫迅速捡起,展开一看,上面赫然是赵明德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记录的正是此次春闱几道最为关键的策论题目!
铁证!
沈清澜强撑着几乎要虚脱的身体,目光越过那张决定性的纸条,投向阴影中萧景珩的方向。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凛冽寒光。
“血影楼…”沈清澜无声地咀嚼着这个令人心悸的名字,仿佛嗅到了即将到来的、更加浓重的血腥气。这不仅仅是一场朝堂构陷,更深更黑的江湖杀机,已如毒蛇般悄然露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