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澜那句“邪术操控”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怡和殿内殿炸开,余音久久不散。皇帝萧彻佝偻的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转过身,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比之前更深的惊骇与一种被拽入无底深渊的恐惧。他死死盯着沈清澜手中那方素帕上的人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丽妃的悲泣彻底停滞,只剩下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沉默。连殿门外肃立的金吾卫,似乎都感受到那股骤然降临的、更阴冷诡谲的气息,握戟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邪……术?”皇帝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惊怖。巫蛊已是禁忌,若再牵扯上真正能害人性命的邪术……这已非简单的宫廷倾轧,而是足以动摇国本根基的妖祸!
萧景珩扶在沈清澜肩头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传递着沉甸甸的信任与支撑。他面沉似水,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最终定格在沈清澜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上,沉声道:“清澜,依你之见,当如何?”
沈清澜深吸一口气,压下识海因方才那阴冷气息冲击而残留的丝丝刺痛。清心咒的微光在精神深处无声流淌,迅速抚平波澜,将她的心神重新拉回绝对冷静的轨道。她将人偶极其小心地用素帕包好,如同对待一件极度危险的证物,这才抬头,目光清澈而锐利,迎向皇帝惊疑不定的视线和萧景珩沉凝的询问。
“陛下,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清晰地穿透殿内压抑的空气,“此案真相,尽藏于细节。臣请旨,即刻封锁怡和殿内外,按‘法眼’之规,重勘现场!一丝一毫,皆不可放过!迟则,邪秽之气或散,关键痕迹或毁!”
“法眼?”皇帝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取代。他此刻如同溺水之人,任何一根能抓住的稻草都不会放过。“准!朕倒要看看,你这‘法眼’,能看出什么名堂!赵峰!”他嘶声咆哮。
“末将在!”金吾卫统领赵峰如同标枪般应声出现在殿门口。
“传朕口谕!怡和殿内外,自此刻起,由靖王全权节制!任何人,胆敢擅入、擅动、擅言,干扰勘验者,格杀勿论!听靖王与……与这位沈先生号令!”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将生杀大权彻底下放。
“遵旨!”赵峰神色凛然,抱拳领命,铠甲铿锵作响,转身大步而去,迅速部署。
无形的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比之前金吾卫的警戒更添百倍森严。怡和殿彻底化作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沈清澜不再耽搁。她转向萧景珩,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殿下,请即刻调派心腹人手,分三路行动:其一,速查内侍省及御药房所有出入记录,尤其近三日!凡涉及七殿下饮食、汤药、熏香、衣物熏染者,无论何人经手,名录、时间、物品明细,务必详尽!其二,所有下狱宫人,停止拷打,单独严加看管,确保其神智清醒!臣稍后需逐一问话!其三,彻查宫中及京城所有库房、物料司,寻找与制作此邪偶相关的麻布、黑针来源!重点排查采买异常、近期损耗、或可接触特殊材质之人!”
她的指令如同精准的军令,每一个步骤都直指案件核心环节,带着现代刑侦中“证据链”构建的强烈逻辑。萧景珩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唤来心腹侍卫统领韩冲,将沈清澜的要求一字不差地复述,并厉声强调:“事涉皇子生死,国朝安危!一丝懈怠,提头来见!”韩冲领命,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殿去。
安排完毕,沈清澜才将目光投向这间奢华却弥漫着死亡与阴谋气息的内殿。她走到殿门处,对肃立在外的赵峰道:“赵统领,劳烦准备以下物品:最细密的箩筛数只,洁净瓷盘数个,全新未用毛笔数支,灯油数盏,最上等的宣纸数刀,炭笔数支,以及……几桶新汲的井水。”
赵峰虽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且皇帝有令在前,立刻命手下火速去办。很快,一应物品准备齐全。
沈清澜挽起宽大的袖口,露出白皙而有力的手腕,神情专注得如同即将进行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她先走到龙床边,目光锐利地扫过凌乱的明黄锦被和床褥。她并未直接触碰,而是俯下身,几乎将脸贴近床沿,一寸一寸地检视着锦缎的纹理。片刻后,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从一处不起眼的褶皱边缘,拈起几根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丝线。那丝线质地特殊,带着微弱的柔光,绝非寻常寝具所用。她将其轻轻置于一片洁白的宣纸上,用炭笔在旁边标注:位置:龙床东南角褶皱,疑似特殊丝织品残留。
接着,她来到地上那滩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污旁。她没有丝毫嫌弃,蹲下身,取过一支细毛笔,蘸取少许灯油,极其轻柔地涂抹在血污边缘相对干净的砖缝处。灯油浸润了细微的灰尘,片刻后,她取过一张宣纸,小心翼翼地覆盖其上,再用干净的笔杆轻轻滚压。揭起宣纸时,几个极其模糊、但隐约可辨的脚印轮廓,赫然印在了纸上!脚印不大,鞋底纹路奇特,非宫中制式!沈清澜眼神一凝,迅速标注:位置:血污旁侧砖缝,特殊鞋印拓印(非宫制)。
随后,她走向殿中那根巨大的蟠龙金柱。在第十三章初入殿时,她的精神力曾在此处阴影感知到一丝异样的灰白粉末。此刻,她取出细密箩筛,屏住呼吸,极其耐心地将柱子底部阴影处以及周围金砖缝隙的浮尘,小心翼翼地扫入筛中。细密的筛网滤去粗尘,筛底留下薄薄一层细腻的灰白色粉末。她取过洁净瓷盘,将粉末倒入,仔细观察。粉末质地细腻,带有一种生涩的矿物感,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哑光。她用小指指尖沾取少许,轻轻捻动,触感微凉滑腻。她心中一动,这粉末……似乎与那人偶刻痕深处残留的暗褐色粉末有某种相似之处?她标注:位置:蟠龙金柱阴影下,特殊矿物粉末(待查)。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那方包裹着人偶的素帕。她没有直接打开,而是取出新的宣纸铺在地上,再将人偶极其小心地置于纸上。她先是取过一支新毛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极其轻柔地拂过人偶表面,特别是刻字区域和针孔周围,将可能附着的浮尘扫落纸上。接着,她取过一盏油灯,将灯火调至豆大,凑近人偶刻字的笔画深处。昏黄的光线下,刻痕深处那些细微的暗褐色粉末暴露无遗。她屏住呼吸,用一根极细的银针(取自随身携带的针囊),小心翼翼地刮取粉末,置于另一片宣纸之上。粉末颜色比柱底的灰白粉末更深,接近暗褐,质地似乎也更粗糙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腥气。她标注:证物:人偶刻痕深处残留粉末(暗褐,腥气,待查)。
完成这一切,沈清澜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不仅仅是体力消耗,更是精神高度集中和对抗那邪术残留气息带来的压力。她直起身,目光扫过地上几张标注清晰的宣纸:特殊丝线、异常鞋印、两种神秘粉末……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尘埃,在她眼中,却如同散落在迷雾中的星辰,指向着唯一的真相。
“殿下,”她转向一直凝神注视着她每一个动作的萧景珩,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现场初步痕迹固定完毕。关键线索已现:特殊丝线、异常鞋印、两种不明粉末。接下来,需提审所有涉事宫人,尤其是案发前后进出过怡和殿者,以及……负责七殿下日常起居的近侍!”
萧景珩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他沉声道:“好!本王亲自坐镇!韩冲!”他一声低喝。
侍卫统领韩冲应声而入,身上带着殿外清冷的空气:“殿下!沈先生!名录在此!”他呈上一份墨迹未干的名单,“所有案发当日在怡和殿内外当值的宫人,包括昏迷前最后侍奉七殿下的近侍宫女春桃、内监小顺子,共二十三人,皆已单独拘押于西偏殿,严加看守,未受拷打,神智尚清!”
“很好。”萧景珩接过名单,目光扫过,递给沈清澜,“清澜,由你主问。本王旁听。”他语气中的信任与托付,重逾千斤。
沈清澜接过名单,目光落在排在最前面的两个名字上:春桃,小顺子。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识海的隐痛,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破案的关键,往往就在于那些看似卑微的“小人物”口中不经意的细节。
西偏殿临时改成了问询室,气氛森严。沈清澜端坐主位,萧景珩坐于一侧阴影中,如同沉默的山岳,带来无形的威压。韩冲按刀侍立,眼神如电。第一个被带进来的,是七皇子的贴身宫女春桃。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此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神涣散,显然惊吓过度。
沈清澜没有立刻发问,而是示意侍卫给她端来一杯温水。待春桃颤抖着喝下几口,情绪稍定,沈清澜才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春桃,莫怕。殿下与我只问真相,你只需将昨日所见所闻,据实以告,尤其是七殿下发病前一个时辰内,这怡和殿内外,有何异常?哪怕再细微之处,也勿遗漏。”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春桃的颤抖稍稍平复,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回忆:“……昨、昨日……殿下午后小憩醒来,精神尚好……吃了半碗莲子羹……是、是丽妃娘娘遣人送来的……后来……后来小顺子说外头新得了只画眉鸟,叫声清脆……殿下好奇,非要去看……奴婢就陪殿下去了殿后小花园廊下……看、看了一小会儿鸟……”
“小花园廊下?”沈清澜眼神一凝,“当时廊下可还有旁人?可有遇见什么特别的人或事?”
春桃努力回忆,茫然地摇头:“没……没什么特别的人……就几个粗使太监在远处修剪花枝……哦!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殿下看鸟时,嫌廊下柱子边有灰,蹭脏了袖子……奴婢想用手帕擦,殿下却淘气,自己跑去用手拍……还、还拍了柱子底下……”
柱子底下!沈清澜心中猛地一跳,立刻联想到在蟠龙金柱下筛出的灰白粉末!她不动声色,继续追问:“殿下拍柱子时,可曾接触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粉末?”
春桃茫然地摇头:“就……就是灰……殿下还嫌弃说那灰沾手,滑滑腻腻的,让奴婢快打水给他净手……”
滑滑腻腻!这与沈清澜捻过那灰白粉末的触感一致!她立刻追问:“殿下净手后,可有何不适?”
春桃摇头:“没有……殿下净手后还玩了一会儿才回殿内……”她说着,又哭了起来,“谁知……谁知刚回去不久……殿下就说肚子疼……然后就……就……”她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沈清澜示意侍卫将春桃带下去休息,并嘱咐好生看顾。她的心却沉了下去。七皇子接触过那灰白粉末!虽然春桃说当时无异状,但谁能保证那粉末没有延迟发作的毒性?或者……它本身就是某种邪术的媒介?而送莲子羹的丽妃……她母族与三皇子母族的旧怨……线索如同乱麻,但似乎都隐隐指向了某些方向。
接着提审的是内监小顺子。他比春桃年长些,但也吓得魂不附体。沈清澜依旧先安抚,再切入核心:“小顺子,昨日午后,是你提议带殿下去看画眉鸟的?”
小顺子扑通跪倒,连连磕头:“是……是奴才!奴才该死!奴才只是想逗殿下开心……奴才万万没想到……”
“那画眉鸟,从何而来?”沈清澜打断他的哭诉,直指要害。
“是……是内侍省采买处新进的……”小顺子声音发颤。
“何人经手?何时送来怡和殿?当时可有人一同在场?”沈清澜追问如连珠。
“是……是采买处的刘公公昨日上午送来的……送来时,只有奴才和春桃在殿外接了……”小顺子回忆着,“哦!对了!当时……当时副总管孙公公正好路过……还、还夸了句这鸟精神……”
孙公公?内侍省副总管!沈清澜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在怡和殿门口垂手侍立、眼神精明的那个微胖太监!是他!当时她查验人偶感知邪术残留时,似乎就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扫过!一丝寒意顺着沈清澜的脊背悄然爬升。
“孙公公当时有何反应?可曾靠近鸟笼或接触什么?”沈清澜的声音依旧平稳,眼神却锐利如刀。
“没……没有……”小顺子摇头,“孙公公只是路过,夸了一句就走了……哦,他走的时候,袖袍好像……好像拂过廊下的柱子……就是殿下后来拍灰的那根……”
袖袍拂过柱子!
沈清澜的心跳陡然加速!灰白粉末!孙公公!内侍省副总管!一个掌控宫中部分采买和内务、能接触到各种物料、能自由行走于各宫苑、甚至能“恰好”出现在关键地点的人!
她强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问:“七殿下回殿后发病前,可曾接触过其他特别之物?或有何异常举动?”
小顺子努力回想,突然道:“殿下……殿下发病前,说口渴……喝了一口案几上的凉茶……那茶……是殿下小憩前泡的,一直放在那儿……后来……后来殿下就……”
凉茶!沈清澜眼中寒光一闪。又是一个可能的投毒媒介!她立刻追问:“那凉茶,谁泡的?用的什么水?什么茶叶?茶具何在?”
“是……是春桃泡的……”小顺子道,“水是每日从玉泉山运来的御泉……茶叶是陛下新赏的雨前龙井……茶具……茶具应该还在偏殿案几上……”
沈清澜霍然起身:“韩统领!立刻带人封存偏殿所有茶具!尤其是七殿下用过的茶杯!任何人不得触碰!”她转向萧景珩,语速极快,“殿下,请速派人查验御泉取水处至怡和殿一路所有环节!以及那批雨前龙井的来源、封存、分发记录!还有……重点查内侍省采买处刘公公,以及副总管孙德海,孙公公!近三日行踪、接触人员、经手物品!尤其……是否接触过特殊矿物粉末或异域邪物!”
“孙德海?”萧景珩眼中寒芒爆射,瞬间锁定了这个名字。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对韩冲下令:“照沈先生所言,速办!将孙德海……‘请’来问话!记住,是‘请’!本王要活的!”一个“请”字,杀气凛然。
韩冲领命,眼中厉色一闪,迅速带人离去。偏殿内,只剩下沈清澜和萧景珩。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到极点的气氛。
沈清澜走到窗前,望着殿外被金吾卫严密把守的庭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包着人偶的素帕。那阴冷的邪术残留气息似乎仍在指尖萦绕不去。她低声道:“殿下,丝线、鞋印、粉末、接触点……看似杂乱,却隐隐有迹可循。春桃的证言,将七殿下、灰白粉末、孙德海联系在了一起。小顺子提到凉茶,是另一条可能的投毒路径。而孙德海……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接触点也过于敏感。此人,即便不是主谋,也必是关键一环!”
萧景珩走到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带来沉沉的压迫感。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声音低沉而冰冷:“本王也嗅到了。这深宫之内,藏着的毒蛇,终于要露头了。清澜,”他侧过头,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你已做得极好。接下来,无论牵扯到谁,无论背后藏着何等魑魅魍魉,本王与你,一同将其揪出来!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韩冲刻意压低的、却难掩一丝异样的禀报声:
“殿下!沈先生!孙德海……找到了!只是……”韩冲的声音顿住,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沉重,“……是在他自己房内的梁上……自缢身亡!尸体……已凉透!现场……留有一封……认罪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