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暮鼓沉闷,荡过苏州城鳞次栉比的灰瓦。
青石巷深处,高门紧闭。
房内铜灯树燃着,徐绮展开案头书信,父亲笔迹依旧如刀,内容与从前一致,让她“巨细靡遗,急报入京”。
烛芯“啪”地爆响,火苗在她沉静的眸子里窜起又压下。碍于丫鬟在,徐绮忍住了投入火盆的冲动,将书信入封放好。
“小姐,过几日就是立冬,咱们府中已经开始做冬酿酒了,还记得去年这时候小姐您才回祖宅来没多久,一眨眼就是一年,真快啊。”
丫鬟一边帮她添置炭火,一边笑着闲话。
“乔良医嘱咐让您立冬一定多喝些羊汤驱寒补身,您可别再偷偷倒了。”
徐绮是闻不惯羊肉腥膻的,只是敷衍着答了句“好”,心思仍留在刚才看过的书信上。
窗外一阵风动,她余光乍然扫到似有黑影划过!“谁?”
丫鬟被吓了一跳,赶紧奔至窗前检查,未果,又推门出去细瞧,回来后告诉她并没有人。
“小姐是不是之前受到惊吓了?要不要再请乔良医过府来?”
面对丫鬟的担忧,徐绮觉得应该是自己杯弓蛇影了。毕竟她现在合上眼还能清晰感受到那爆炸的冲击,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也能身体猛地抽动醒来。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与其备受折磨,不如迎难而上。另说,父亲催促的信也不能随便放任不管——
既然知道这其中牵连凶险,父亲有没有涉及其中,又站在哪边,就成了她必须弄清的一道难题。
退一万步,即便她因为母亲的缘故与父亲不合,也不希望看见他误入不可回头的深渊。心里还是暗暗说服自己: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该也不应算不清这笔账。
可是父亲远在朝中,要如何……有了。
徐绮灵光一闪,想起个人来。
镇海千户所衙署左侧经历司。房中飘着一股子劣质茶沫味儿和上好的墨香。
着青色圆领袍身的温素知引了一姝丽女子进来。
女子袄裙素雅,细看却精工流云,讲究非常。她步履不摇不晃,大方端庄,一眼就是高门所出。
温素知面有四分疑惑四分惊喜,还剩两分都看进了回忆里——即使女子已娉娉长成,在他眼里始终都是那初见时的稚子模样,聪颖、灵气。
“上回京中一别,已有四年有余了吧?”
“侄女久疏问候,还请世伯海涵。”徐绮放下两副上好墨砚。
温素知捋了捋胡须,劝她入座。“哪里的话呢,你能来看望老夫,老夫已是喜不自禁了。家中可好?”
“托温世伯的福。”
两人就着家事互相寒暄了来回。叙旧叙到温素知遭贬谪一事,徐绮面露惋惜:“世伯上《马政弊源疏》本为肃清侵占草场之蠹吏,替先帝分忧。奈何先帝圣明虽烛照万里,终被小人蒙蔽天听……”
“欸,”温素知竖起一只手止住话题,笑笑,“不提也罢,如今在这江南山清水秀之地当个小小经历,远离庙堂,也未尝不是件美事,呵呵。”
“世伯胸有社稷,却被困在这方小小经历司,太屈才了。”
“你这孩子,嘴还是那么甜,说吧,是有何事用得上老夫?”
徐绮知道自己瞒不过对方,索性直言:“侄女想向世伯打听一人。”
温素知看着她,思索片刻,竟答出了对方的名字:“你可是想问所中百户王程?”
“世伯明察秋毫。”
“前者漕河沉船失踪确实离奇,但你一深闺女子为何要好奇他?”温素知谨慎压低了声音问,“可是琢成贤弟……”
“不,”徐绮微笑,故意强调,“此事与家父没有关系。”
可她越是这么说,温素知似乎就越是认定了相反的事实,只当是她迫于某些原因不便多说。正中徐绮对他的预料。
“嗯,这么说的话……那个王程老夫也打过几次交道,不过他寡言厉色,不好接近,偶见几次他与别人吃酒……也一眼就能看出,不过是酒肉之交而已。”
徐绮隐约明白温素知强调的这种矛盾。不愿敞开心扉的人,总是与人相交似近而实远。
“他可有家眷?”
“不曾听他提起。”
徐绮有些沮丧。若是王程这条线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莫非就真的要断了吗?
“哦,不过所中有一个与他都曾在辽东边关待过的百户,两人有袍泽之谊,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温素知的话令她心中岌岌可危的烛光又亮了起来。
“那人叫……”话音未落,门外军士进门报说:“巡按御史大人到!说要查问漕运案牍!”
徐绮端茶的手一顿,望向门外——
果然见那人着素衣褶子大步踏秋寒而来。
还没迈进门,目光已经相接。一丝极淡的讶异从男人眼底掠过,旋即沉入平静。
“温经历,本官要查十月初三望亭驿附近漕河沉船案的卷牍。”谭九鼎免了温素知的拜礼,径直走向主位,开门见山道。
温素知躬身拱手,眼角轻轻往徐绮这边扫了过来,自然都是讶异。
经历房内空气微微凝滞。徐绮含笑对温素知颔首:“世伯公务,侄女不便叨扰。”她掠过谭九鼎身侧,裙裾无声,心弦有声。
辕门外,残阳如血。谭九鼎的身影被拉长,踏着卫所青砖上的寒霜走出,很快停在女子身边。
他没料到对方在等他,但细想想,对方也确实会等他。
“与王程有袍泽之谊的百户……”“叫黄璋,事发时已督船出发至淮安。”
他们一瞬完成了对答。
徐绮道出重点:“王程本也是要带着知微去淮安的。”
谭九鼎眺向西晒染红的入海口,翻身上马,鞍鞯轻响:“看来这趟不得不走了。你乘车来?我送你回府……”
“我也去。”风盖住了一些声音。
“嗯?”
徐绮攥住他的马缰绳,力道不重,却不似能挣脱。“淮安,我随你去。”
谭九鼎眉梢挑得飞起,垂眼盯她被风吹红的耳朵好一会儿,终是嗤了声:“呵,我这一趟可回不了苏州了?”
“嗯。”
“可能一路就到京城了?”
“……嗯。”
男人听见她的应声,爽声笑了起来。
暮色四合,运河方向传来隐约的船号,沉郁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