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东厢的小院，连着两日被元宵节后的小雪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寂里。雪停了，阳光吝啬地洒下些许惨白的光，非但没驱散寒意，反将院中积雪照得一片刺眼冰冷。陆小岚独坐窗下，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反复描摹着萧宇赠的那只铜雀冰凉的羽翼，冰凉的触感却勾起了心底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暖流。
萧宇的身影，总是不期然撞入脑海。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眸子，仿佛蕴着星子，落在人身上时，总带着一种专注的温润，让人心头微悸；书房那日，他提笔写下“王侯第宅本无种，自有天梯接玉京”时的从容气度，那份睥睨山河的自信，曾让她不由自主地屏息；还有街市上，他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将那只冰凉的铜雀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划过她手背的温热……这些细碎的片段，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在她冷硬惯了的江湖生涯里，投下了一抹从未有过的、带着暖意的微光。心口那点被小心翼翼捂热的地方，正悄悄抽出一丝怯生生的嫩芽，带着对那份温存与理解的隐秘向往。
“吱嘎——”
院门被一只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推开。一个裹着厚厚棉斗篷、身形踉跄的身影几乎是扑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斗篷帽子滑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沾满泪痕和尘土的小脸，正是萧玉儿！她大口喘着气，嘴唇青紫，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你怎么来了？殿下可知？”
“他不在府里，”萧玉儿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巨大的悲痛，“我是偷跑出来的，我…我听见了，就在一天前，在暖阁，父亲和那个疤脸，他们在密谋！”她扑到陆小岚面前，死死抓住她的衣袖，泪水汹涌，“他们要帮宇哥哥……帮秦王在二月十九日举事，盐帮会在京城各处放火、械斗，引开兵马司和巡防营。秦王还勾结了西边的什么人在边境陈兵，引朝廷大军西顾，他们要‘清君侧’，拥立秦王登基！”她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往下滑，被陆小岚一把扶住。
陆小岚心头巨震，刘缙云那张疤脸带来的恐惧瞬间与萧玉儿颤抖的话语重叠！她用力扶稳萧玉儿冰凉颤抖的身体，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玉儿！别怕！你做得很好！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有没有被人发现？”
“我和母亲一起去静安寺上香，说是要来看看萧宇哥哥，母亲同意了，我一会还得回去。”萧玉儿伏在陆小岚肩头，压抑了两日的恐惧终于爆发，泣不成声，“陆姐姐…父亲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宇哥哥他真的要……要造反吗？他们说的‘清君侧’，是不是要杀皇上？”她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是全然的迷茫、恐惧，以及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彻底背叛的痛楚。
陆小岚的心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又酸又痛。她用力抱紧萧玉儿，下巴抵着她冰冷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放心，一切都会没事的。”她扶着虚脱的萧玉儿坐下，又倒了杯温水，看着她小口小口喝下，那惊惶的颤抖才稍稍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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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儿走了。陆小岚走到窗边。
窗外，秦王府的重重屋宇在惨淡的日光下显得格外肃杀，二月十九——这个日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萧宇，她闭上眼，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眸子、他递过手帕时指尖的温热、他谈论京城风云时那份从容自信的气度……此刻都成了精心粉饰的假象。所有的温存，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目的——稳住她这枚棋子。心口那点残存的暖意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尖锐的刺痛。
午后，日头被厚重的云层渐渐吞噬，天色阴沉下来，院中更添几分压抑。
沉稳的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伴随着萧宇温和依旧的嗓音：“陆姑娘，可在？本王得了几卷前朝孤本的字帖，想着姑娘或许喜欢，特送来给姑娘解闷。”
陆小岚的身体瞬间绷紧，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掐入掌心，强迫脸上所有翻涌的情绪归于沉静。她没有立刻回应，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的脸苍白、沉静。她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萧宇站在门外，一身墨蓝色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他手中捧着几卷古朴的卷轴，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眼神温润地看向陆小岚。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门内女子那双眼睛时，那笑容如同撞上了冰墙，极其细微地凝滞了。
依旧是那身他挑选的清雅便服，身姿依旧如竹，但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她站在那里，周身萦绕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寒气，那张清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不再有初入王府时那份带着江湖气的鲜活，也不再有书房相对时那不易察觉的羞涩与灵动，只剩下一种沉静和漠然。
“殿下费心了，”陆小岚微微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平淡无波，“如此珍本，小女子粗陋，恐难领会其中妙处，实在不敢受此厚赠。”
这语气，这眼神……与两日前书房内那个虽带着警惕却仍有温度的她判若两人。发生了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捧着卷轴步入屋内，温言依旧：“姑娘过谦了。本王观姑娘天资聪颖，定是懂字之人，若觉烦闷，看看前人的笔意，或可舒怀。”
“舒怀？”陆小岚轻轻重复了一遍，“殿下说笑了，小女子寄居于此，得蒙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岂敢再有烦忧奢求？不过是近日看清了些世情，明白了一些道理，心绪反倒平静了。”
“看清何事？明白何理？”萧宇将卷轴轻轻放在桌上，走近一步，目光锁住陆小岚沉静的侧脸，“姑娘若有所悟，不妨说来听听，本王或可为姑娘参详一二。”
陆小岚倏然抬眼，那双清冷的眸子直直迎上萧宇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殿下可知，这世间之路，纵横交错，看似条条皆通，实则……道不同，终难为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人志在九霄，俯瞰山河社稷；有人只求一隅偏安，苟全性命于乱世，所求不同，所行之路，自然南辕北辙，非要同行……”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几卷孤本字帖，最终落回萧宇脸上，“不过是徒增嫌隙，平添杀孽罢了。”
一股寒意，比门外阴沉的天色更甚，瞬间攫住了萧宇，他脸上的温润慢慢被收起，他沉默了片刻，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姑娘此言，”萧宇的声音低沉下去，“倒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他深深地看了陆小岚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他没有再看那几卷孤本，也没有再试图解释或安抚，只是微微颔首。
“看来，本王与姑娘之间，确有些未尽之思，需待他日再论了。”他最后一句说得极慢，随即转身，墨蓝色的袍袖在门口带起一阵冷风，身影融入了门外阴沉的天光之中。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陆小岚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