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了七八日的阴雨,终于让整个靖王府都浸透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与阴冷。
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连带着人心也变得沉甸甸的。
靖王顾宴之的书房内,更是死寂得如同一座冰窖。
他端坐在梨花木大案之后,面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
左肩处,一股熟悉的、蚀骨的寒意正顺着经络寸寸蔓延,像有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在骨缝间疯狂攒刺。
这道多年前在北境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每逢这种阴雨天,便会准时地向他索命,提醒着他那些浸满血与火的过往。
他试图抬起左手去拿桌案上的一卷兵书,可那只平日里能挽千斤强弓的手,此刻却重若千钧,稍一用力,肩胛骨深处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他死死咬着牙,手背上青筋暴起,却终是无法将那只手抬起分毫。
“砰——”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划破了书房的死寂。
是他身侧矮几上的一只天青釉茶杯,因他方才试图端起时脱力,直直摔落在地,化作一地碎片。
守在门外的亲卫阿青听到动静,心头一紧,却不敢擅自入内。
他知道,王爷的旧伤又犯了。
这种时候的王爷,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任何人的靠近都可能引来他狂风暴雨般的怒火。
这声瓷器碎裂的动静,不仅惊动了阿青,也遥遥传到了王府的药房。
沈昭昭正借着为自己调理身子的名义,在药房里翻检药材。
当她听到两个负责采买的小厮压低声音议论,说阿青今早来领金疮药时,无意中提了一句“王爷今早不慎摔碎了一只心爱的青瓷杯”时,她翻动药材的手指蓦地一顿。
摔碎杯子?
顾宴之那样一个连心跳都能精准控制的男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除非……他的手,握不住东西了。
再联想到这连日的阴雨,沈昭昭心中瞬间雪亮。
是那道肩伤!
前世她便隐约听说过,靖王有一处极重的旧伤,每逢阴雨天便会痛不欲生,性情也因此变得愈发暴戾。
原来如此。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有了计较。
她不能直接去问,那无疑是触碰顾宴之的逆鳞。
这个男人,宁可自己忍受万般苦楚,也绝不愿将一丝一毫的脆弱暴露于人前。
沈昭昭将手中的几味温补药材放回药柜,转身对跟在身后的春桃吩咐道:“春桃,你去一趟周管事那儿,就说我最近身子虚,想炖些汤水补补,向他‘借’一支王府特供的上等鹿茸来。”
春桃有些讶异:“小姐,鹿茸乃大补之物,您身子受得住吗?而且……那可是王府库房里的珍品,周管事未必肯给。”
沈昭昭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你只管去,就说是我的意思。他若不给,你就说我亲自去‘请’。我如今好歹也是这王府半个主子,连支鹿茸都借不来,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靖王府苛待于我?”
她刻意加重了“苛待”二字。
春桃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小姐的用意,捂嘴一笑,领命而去。
周管事果然面露难色,但一听春桃搬出沈昭昭的名头,又想到这位沈小姐如今在王爷心中的分量今非昔比,稍作权衡,还是从库房里取出了一支品相极佳的紫血鹿茸。
鹿茸到手,沈昭昭却并未真的拿去炖汤。
她将自己关在静兰轩的小厨房里,屏退了所有人,凭着前世脑海中残存的、从那位神医母亲那里耳濡目染来的记忆,开始小心翼翼地炮制药材。
鹿茸刮取茸粉,配以活血化瘀的红花、通络止痛的川芎,再加入几味她偷偷从药房“顺”来的独门药草,一同捣碎成泥,用文火慢慢熬制成一碗色泽深褐、药香浓郁的膏药。
夜色渐深,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天地都吞噬。
沈昭昭提着一个紫檀木食盒,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紧闭的书房门。
“滚。”门内传来顾宴之压抑着痛苦的沙哑嗓音,只有一个字,却淬满了冰渣。
沈昭昭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娇俏又带着一丝蛮不讲理的语气扬声道:“王爷,我亲手为您熬了参鸡汤,您若是不开门,我就把食盒放在您门口,然后坐在这儿哭一宿。反正这会儿雨大风大,也没人听得见,就是不知道明天一早,王府上下会怎么传您虐待我这个未过门的王妃呢?”
门内,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宴之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忍痛,左肩的剧痛让他几乎要将牙根咬碎。
听到沈昭昭这番胡搅蛮缠的话,他本能地涌起一股暴怒,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扔进雨里。
可他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
他猛地睁开眼,透过门缝,似乎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固执地站在门外。
最终,那股滔天的怒火,竟鬼使神差地平息了下去。
吱呀——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顾宴之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后,半边身子隐在昏暗中,只有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锐利地盯着她。
“进来。”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杀气。
沈昭昭心中一喜,连忙提着食盒闪身进屋。
书房里的空气比外面还要压抑,浓重的龙涎香也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主人身上散发出的痛苦气息。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熟练地取出里面的参鸡汤和小菜,一边布菜,一边状似无意地轻声说道:“这天儿真是邪门,一下起雨来就没完没了。我娘亲在世时常说,像王爷您这样在沙场上受过重伤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阴湿天气。尤其是肩胛、膝盖这些地方的旧伤,最是折磨人。而且这种伤啊,最怕闷着,得时常透透气,活血散瘀,才能好得快些。”
顾宴之冷眼看着她忙碌,并未接话。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沈昭昭忽然动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把掀开了他披在身上的玄色外袍一角!
动作快得让顾宴之都来不及反应。
只见他左肩之上,中衣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隐约可见底下缠着厚厚的白色布条,边缘甚至渗出了一丝暗红的血迹!
“你放肆!”顾宴之勃然大怒,右手如铁钳般闪电探出,就要扣住她纤细的手腕。
这处伤口是他的禁区,是他最深的隐秘,十年来,除了他自己,从未有第二个人碰过!
然而,他的手在距离她手腕还有一寸的地方,却硬生生停住了。
因为沈昭昭非但没有丝毫惧怕,反而迎着他杀人般的目光,微微噘起了嘴,眼眶瞬间就红了,用一种委屈又带着威胁的颤音说道:“您再动一下,我就喊疼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却像一道魔咒,让顾宴之的动作彻底僵住。
他看着她。
她的眼里没有算计,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澄澈的认真和……心疼?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狼狈而错愕的模样。
是了,她的眼睛。
进门时他就注意到了,那明显的红血丝,绝不是熬一碗参鸡汤就能熬出来的。
分明是……熬药熬到了深夜。
在他怔愣的片刻,沈昭昭已经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温热的瓷碗,里面盛着她精心熬制的药膏。
她一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他挣动,另一只手则飞快地解开那缠得死紧的布条。
当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顾宴之的肌肉猛地绷紧。
那是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从锁骨一直延伸到后肩,皮肉翻卷,即使愈合多年,依旧能看出当初伤势的凶险。
此刻,伤疤周围的皮肤正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微微肿胀。
沈昭昭倒抽一口凉气,但手上的动作却愈发轻柔。
她用指尖沾了温热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道狰狞的伤疤上。
药膏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清凉的暖意瞬间渗透进去,奇异地缓解了那股蚀骨的剧痛。
顾宴之浑身一震,紧绷的身体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许,却依旧没有推开她。
“我知道王爷不信我,更不信任何人。”沈昭昭低垂着眼帘,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但您信这味药总没错。我娘亲在世时,曾用这个方子,在北关救过十位险些因旧伤复发而残废的将军。他们都说,这药膏,比御医开的方子还管用。”
她的声音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邀功和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的手指很轻柔,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却坚定地将药力一点点揉进他的肌肤。
那股暖意,顺着经络,从肩头一直流淌到心底,仿佛一股春风,吹开了他冰封多年的心湖,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顾宴之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良久,良久。
当沈昭昭为他重新换上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伤口后,他才终于睁开眼,吐出了一句让她意想不到的话。
“明日开始,你每月初一,可自行进入王府库房,挑选三样药材。”
沈昭昭愣住了。
这,已经不是赏赐了。
王府库房重地,藏尽天下奇珍异宝,准她进入,甚至自行挑选,这代表的,是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交付。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雨过天晴。
李嬷嬷端着热水进来伺候时,一眼便瞥见书房桌案上那只喝得干干净净的汤碗,以及旁边矮几上散落的一些药渣和用过的布条。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在离书桌不远的小榻边,沈昭昭竟然蜷缩在一张小凳子上睡着了,身上,还轻轻盖着一件属于王爷的、绣着墨色麒麟的披风。
李嬷嬷的脚步瞬间放得极轻极轻,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守在门口的春桃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
李嬷嬷看着春桃,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叹与感慨:“王爷那道肩伤,整整十年了,别说是碰,就连提都不能提。如今……如今竟肯让你家小姐动手……春桃啊,我瞧着,咱们这位冷面阎王,怕是真的要栽在这丫头手里了。”
春桃闻言,眉眼弯弯,连忙捂住嘴偷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而屋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温柔地洒在沈昭昭的脸上。
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明媚的晨光,感受着身上那件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披风所传来的暖意,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阎王,他只是……太久、太久,没有人敢对他好了。
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与温馨,让沈昭昭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以为,日子或许就会这样,一天天好起来。
然而,安稳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半月之后,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雪在深夜席卷了整个京城。
鹅毛般的大雪伴随着呼啸的北风,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苍白。
静兰轩内,烛火摇曳,温暖如春。沈昭昭正准备歇下。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冰天雪地里的寒气和难以言喻的惊惶。
“砰!砰!砰!”
房门被擂得震天响。
深夜风雪骤起,阿青那带着哭腔和喘息的、几乎变了调的声音,撕破了静谧的夜色,猛地撞进了沈昭昭的耳中:“沈小姐!快开门!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