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鼓边议事
黑风口战后的第五日,荒原落了场小雨。
雨不大,却把营盘的泥土泡得软,士兵们踩出的脚印里积着水,映着帐篷的影子,像块打碎的镜子。沈惊鸿蹲在大鼓前,用老马新做的“箭头鼓槌”在鼓面上画圈——鼓面的刀痕被她用桑木胶补过,胶里掺了琵琶弦的碎丝,敲起来比之前沉些,像含着股没散的劲。
“探子回来说,骨都部把黑风口的营盘撤了。”萧彻的靴底沾着泥,从雨里走进来,披风下摆滴着水,“他们的马粪还热着,不像真撤——怕是诈败,想引咱们去追。”
沈惊鸿的鼓槌顿在鼓心。水圈在鼓面晃了晃,刚好盖住“诱敌鼓”的鼓谱标记。“父亲的残卷里说‘蛮骑善诈,退三步者,常藏七步攻’。”她捡起块碎瓦片,在湿泥上画骨都部的撤退路线——是探子画的草图,“你看,他们退得太齐,连断箭都捡走了,不像往常丢盔弃甲的样子。”
老马抱着捆干芦苇进来,芦苇叶上的雨珠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我刚去黑风口边缘看过,他们的篝火还没灭透,灰烬里埋着块没烧完的狼皮——是新剥的,毛还软。”他把芦苇靠在鼓边,“这芦苇能当火把,要是夜里追出去,能用得上。”
李妈妈端着碗姜汤从伙房过来,碗边的热气混着雨气,在她面前凝成层白雾。“别追。”她把姜汤递给沈惊鸿,指尖在碗沿碰了碰,“我爹当年在黄河口,就被蛮骑的诈败骗去过——他们把主力藏在芦苇荡,只留几个骑兵引诱,等咱们的人追进去,就从两边包抄。”
沈惊鸿喝了口姜汤,姜辣混着雨的凉,在喉咙里烧出条暖路。“不追,但得让他们觉得咱们‘想追’。”她用鼓槌敲了敲鼓边,“咱们在黑风口外围敲‘追击鼓’,敲得急些,让他们以为咱们上了当——但只派少量人去‘追’,主力藏在芦苇丛里,等他们回头包抄时,就把他们围起来。”
萧彻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刀鞘上的水渍顺着纹路往下流:“这法子险——要是派去‘追’的人太少,骨都部会起疑;太多,又怕真被他们吃掉。”
“派二十人去。”沈惊鸿指着络腮胡队长的帐篷,“让他带队,他性子粗,跑起来像头蛮牛,骨都部见了,定会信咱们真急了。”她又摸出父亲的兵符碎片,放在鼓边的石头上,“再让他们带上这个——兵符碎片反光,在雨里能晃蛮骑的眼,也算个信号。”
老马突然拍了下大腿:“我给他们的箭上缠点芦苇絮!”他指着芦苇丛,“这絮轻,风一吹就飘,要是他们被围,芦苇絮能顺着风飘回来,咱们就知道他们在哪——比喊口令管用。”
雨停时,沈惊鸿的“追击鼓”敲遍了荒原。
鼓点急得像雨点,敲到最密时,连帐篷的木杆都跟着震。络腮胡队长带着二十个士兵“追”出营盘,马蹄踏在湿泥上,溅起的泥水打在甲片上,“哐哐”响,故意闹得人尽皆知。沈惊鸿站在鼓边看着他们的背影,手里的鼓槌缠着琵琶弦,弦被雨浸得潮,握在手心发沉。
“他们的弓都上了弦。”萧彻的目光落在黑风口的方向,“你听,那边的芦苇在响——不是风刮的,是有人在动。”
沈惊鸿把鼓槌换成备用的“狼毛套鼓槌”。这鼓槌敲起来声小些,却能传得远,像贴着地面滚的雷。“让藏在芦苇丛的士兵听好:看见芦苇絮飘回来,就敲‘合围鼓’——慢四快三,重音在最后一槌,像喊‘收网’。”
二、芦苇围歼
黑风口的芦苇在雨后更密了。
叶尖的水珠顺着秆子往下滴,“滴答”声混着络腮胡队长的吆喝,在芦苇丛里荡开。他故意把马蹄声踏得响,嘴里骂骂咧咧:“狗蛮骑!跑这么快!等老子追上,把你们的狼皮扒了做鼓面!”
身后的士兵跟着起哄,手里的枪杆时不时撞在芦苇秆上,发出“哗啦”的响——这是沈惊鸿教的“诈戏”,越闹越像真追。有个年轻士兵的箭杆上缠着芦苇絮,跑起来时,絮子被风一吹,慢悠悠飘向后方,像只白蝴蝶。
“队长,你看前面!”一个士兵突然喊。
芦苇丛的尽头露出片开阔地,地上散落着几匹没拴的马——是骨都部故意留下的,马背上还驮着袋没开封的干粮,袋口的麻绳松着,像随时能掉下来。络腮胡队长勒住马,故意装作眼馋的样子:“妈的,蛮骑连干粮都扔了!快,先把马牵了,回头给沈鼓吏当坐骑!”
士兵们刚要下马,芦苇丛突然响起“呼哨”声——三短一长,是骨都部的集结信号。络腮胡队长心里一紧,却故意骂得更凶:“什么鬼动静?吓老子一跳!牵了马赶紧走,别耽误追人!”
话音刚落,两边的芦苇突然“哗啦”分开!数十个蛮骑从里面冲出来,弯刀在雨后的阳光下闪着冷光,直扑队伍的后尾。“中埋伏了!”有个士兵喊着要拔刀,被络腮胡队长按住:“跑!往东边跑!那里开阔,能看见营盘!”
队伍立刻调转方向,看似慌乱地往东边冲。蛮骑在后面追,呼哨声越来越急——他们没发现,络腮胡队长的士兵们在跑时,悄悄把缠芦苇絮的箭插在路边的泥里,絮子在风里飘,像串引路的白灯笼。
沈惊鸿在黑风口外围的鼓前,盯着飘回来的芦苇絮。
第一片絮子落在鼓边时,她敲了声“慢鼓”——告诉藏在芦苇丛的士兵“再等等”;第二片、第三片絮子飘来时,她的鼓槌开始加快节奏;等第十片絮子沾在鼓面的湿泥上时,她猛地变了鼓点——“咚!咚!咚!咚!”慢四敲得像钉桩,接着是“咚!咚!咚!”快三收得像扯网。
藏在芦苇丛的士兵们听见鼓点,立刻从埋伏处冲出来。
左边的士兵举着枪,像道铁墙拦住蛮骑的退路;右边的士兵绕到侧面,刀鞘敲着芦苇秆,发出“沙沙”的响,把蛮骑往中间赶。萧彻的刀在最前面,刀光闪过,刚好劈落一个蛮骑的弯刀——他的耳后疤在雨里泛着红,动作比在江滩时更狠。
追在最前面的蛮骑首领突然觉出不对——两边的芦苇动静太大,不像只有二十人的队伍能闹出来的。他勒住马要喊“撤退”,却听见身后传来“咚”的重鼓——是“合围鼓”的最后一槌,震得他的马突然人立起来。
“收网!”萧彻的吼声穿透芦苇丛。
络腮胡队长立刻带队伍转身,和两边的士兵形成个圈,把蛮骑困在中间。有个蛮骑想往芦苇深处钻,刚跑两步,就被老马用桑木枝绊倒——老马藏在芦苇里,手里的枝桠上还缠着片箭羽,是早上捡的骨都部断箭。
“还想跑?”老马踩着蛮骑的背,枝梢的尖抵着他的脖子,“你们的诈败戏,还没沈鼓吏教的一半像!”
沈惊鸿的鼓点在这时慢了下来。
她敲着“降鼓”——节奏沉而缓,像在说“别顽抗了”。鼓音透过湿芦苇传进来,蛮骑的呼哨声渐渐弱了——他们看出来了,这次是真逃不掉。有个年轻蛮骑扔下弯刀,抱着头蹲在地上,他的箭囊是空的,箭杆上的“骨都”二字被泥水糊得快认不出。
三、残卷新痕
押着蛮骑回营时,夕阳从云里钻出来。
士兵们的甲片沾着泥,却扛着缴获的弯刀,步子迈得响。络腮胡队长的胳膊被划了道浅伤,却用枪挑着件狼皮袄,说是给沈惊鸿做鼓套:“这皮软,能护着鼓面,下次蛮骑再砍,就砍不透了。”
沈惊鸿站在鼓前,看着被押过的蛮骑——有个老蛮骑的靴底磨出个洞,露出的脚趾冻得青紫,和她刚进教坊司时的脚很像。她突然喊住萧彻:“别关他们进地牢,给他们口热粥——降兵不杀,是父亲的规矩。”
萧彻愣了愣,随即点头:“按你说的办。”
老马把新剥的狼皮钉在鼓边的木桩上,用桑木钉固定,钉痕歪歪扭扭,像朵没开的花:“这狼皮得晒三天,干了才软。”他摸出块从蛮骑身上搜的铜牌,递给沈惊鸿,“这上面刻着字,像你们读书人的玩意儿。”
铜牌上的字是蛮文,沈惊鸿不认识,却在边缘摸到个熟悉的刻痕——是个“沈”字的残笔,像被人用指甲抠过,痕迹很深。她突然想起父亲的兵符碎片,摸出来比了比——铜牌的“沈”字残笔,刚好能和兵符碎片的刻痕对上。
“这不是蛮骑的东西。”沈惊鸿的指尖发颤,“这是我爹的——他当年带破虏军时,给归顺的蛮骑发过铜牌,上面刻‘沈’字,代表‘破虏军庇护’。”
萧彻凑过来看,指腹蹭过铜牌的刻痕:“你爹当年在黄河口,收过不少归顺的蛮骑——他们后来都成了破虏军的斥候,熟悉骨都部的地形。”他突然想起什么,“刚才那个老蛮骑说,骨都大首领最近在找个‘带沈字铜牌的人’,说那人知道‘黄河口粮草案’的底细。”
“粮草案?”沈惊鸿攥紧铜牌,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我爹的‘通敌罪’,就和黄河口的粮草失踪有关!”
李妈妈端着刚烤的麦饼过来,麦饼上的芝麻在夕阳里发亮:“先吃饼,事要慢慢查。”她的目光落在铜牌上,“我爹说,当年黄河口的粮草是被自己人劫的,蛮骑只是背了锅——他还说,劫粮的人,现在说不定就在朝廷里。”
沈惊鸿把铜牌和兵符碎片放在一起,用桑木胶黏住——刚好拼成半块完整的牌,“沈”字的刻痕在夕阳里连成线。她突然拿起鼓槌,在大鼓上敲了段新的鼓点——不快不慢,像在数着什么,敲到最后一槌时,特意顿了顿,像把没说完的话藏在了鼓音里。
“这是‘寻旧鼓’。”她对围过来的士兵说,“以后见着带沈字铜牌的蛮骑,就敲这个鼓点——告诉他们,破虏军的人还在,当年的承诺没忘。”
老马跟着敲了敲,鼓槌撞在狼皮上,发出“闷”的响:“这鼓点能传多远?”
“能传到黄河口。”沈惊鸿看着西边的落日,“只要鼓声不停,总有一天能传到。”
夕阳落尽时,雨又下了起来。
沈惊鸿把黏好的铜牌和兵符碎片藏进兵法残卷的油布里,油布又添了道新痕——是刚才攥得太紧,被铜牌的边角划破的。她想起母亲说的“纸里藏着光,只要不烂,光就不会灭”,突然觉得这残卷像条船,载着父亲的冤屈、母亲的绣样、还有她的鼓,正往该去的地方漂。
李妈妈在伙房煮了锅杂粮粥,里面掺了老马捡的野枣,甜香混着雨气飘过来。沈惊鸿坐在鼓边,听着雨打狼皮的“沙沙”声,突然想敲段鼓——不是“列阵”,不是“追击”,是像雨一样的鼓点,慢时像回忆,快时像希望。
鼓音在雨里荡开,连远处的哨塔都传来回应——是哨兵用箭杆敲着石墙,跟着鼓点的节奏。沈惊鸿知道,这鼓声里藏着的,不只是输赢,还有比输赢更重的东西:是父亲没说完的话,是母亲没绣完的兰草,是她从地牢里攥到现在的“守”字。
雨停时,鼓面上的水洼里,映出颗亮星——是北天的北斗,父亲说过,跟着它走,就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