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的玉灯燃到了最旺处,灯油顺着鎏金灯柱往下淌,像一行行凝固的血泪。夜风卷着远处隐约的金柝声撞在窗棂上,帝辛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将妲改的脸掰得更靠近些,几乎要捏碎她下颌的骨头。
妲改的唇角被掐得渗出血珠,混着方才泼在脸上的酒液,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她没有挣扎,甚至微微仰起脖颈,让那阵尖锐的疼痛更清晰些,疼痛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在穷途末路时,这近乎自毁的偏执。
“他们?”帝辛低笑起来,笑声震得胸腔发颤,酒气扑在妲改脸上:“微子那懦夫,早带着族人卷着祭器跑了。”
他猛地松开手,妲改的头顺着惯性向后仰,乌黑的长发泼墨般散落在织金地毯上。帝辛抄起案上的青铜酒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浸湿了衣袍的前襟。
“你看这鹿台......”他忽然拽着妲改的手腕,将她拖到玉石栏杆边,夜风瞬间掀飞了她的披帛:“琉璃为瓦,宝玉为阶,孤当年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时候,他们都说孤是明君,说这是盛世气象。”他指着远处皇城的方向,那里零星有火把在移动,像濒死野兽的瞳孔:“现在呢?姬昌那老东西快打到城下了,他们就都说孤是昏君,说这鹿台是亡国的根由。”
妲改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还是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下巴上的酒渍。她的指甲染着蔻丹,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极了淬毒的匕首。
“大王,”她的声音很轻,却能穿透风声:“他们说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帝辛猛地转头看她,眼中布满血丝,像困在牢笼里的猛兽。
“你会走吗?”他又问了一遍,这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他们一样,卷着孤给的赏赐,跑到西岐去,对着姬昌三跪九叩,说你早就厌恶了孤?”
妲改忽然笑了,笑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踮起脚,主动凑近帝辛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耳廓:“妾要走,早那天就走了,要投西岐,也早在微子启带着祭器逃跑时,就该带着鹿台的藏宝去邀功了。”
“来人!给孤拿酒来!拿最好的酒!”
几个哆哆嗦嗦的宫女端着酒壶进来,头也不敢抬,将酒盏放在榻边的矮几上,就匆匆退了出去。她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很快消失在通往偏殿的走廊尽头。
那里或许有密道,或许能逃出生天,但谁也不敢在此时提起。
帝辛倒了两杯酒,一杯塞进妲改手里,一杯自己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襟,他却像毫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妲改的眼睛:“喝!陪孤喝!”
妲改举起酒杯,酒液冰凉,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影子。
她忽然笑了,笑着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让她莫名地清醒起来。
窗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兵器碰撞的脆响。鹿台的玉灯不知何时灭了一盏,光线陡然暗了下去,只剩下远处烽火映红的天光,将相拥的两人照得忽明忽暗。
帝辛看着她仰颈饮酒时滚动的喉结,染上几分迷离的醉意。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伸手去解她腰间的鸾鸟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时,忽然听见“叮”的一声轻响——那是发钗落地的声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颈侧已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妲改不知何时拔下了绾发的金步摇,钗尖锋利如刀,正死死抵在他颈动脉的位置。她的眼神不再是方才的柔媚,而是淬了冰的恨,长发被夜风掀起,像一头即将噬人的母兽。
“帝辛!”她的声音因用力而发颤,却带着复仇的快意:“你可知我日日夜夜都梦到比干大人死前看我的眼神?你以为我真愿陪你这暴君共赴黄泉?”
帝辛的瞳孔骤然收缩,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没有去看那抵着脖颈的金钗,反而猛地抬手,铁钳般的大手攥住了妲改的手腕。
妲改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手腕像要被捏碎般剧痛,金步摇“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滚出老远。
她挣扎着想去捡,却被帝辛反剪双手按在软榻上。他的膝盖顶住她的腰,将她死死钉在狐裘里,花白的须发垂落在她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神却清明得可怕。
“你要杀孤?”帝辛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反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孤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你偏要选现在?”
妲改的额角抵着冰冷的金砖,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脸上。她咬牙道:“我早该杀了你!若不是你,我的族人不会被迁到朝歌为奴!”
“哦?”帝辛俯下身,鼻尖几乎碰到她的耳垂,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你可知,孤若想杀你,方才你这只手,已经断了。”他松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动作竟带着几分诡异的温柔:“孤不杀你。”
妲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帝辛却已起身,将她从软榻上拽起来,随手扔在矮几边的锦墩上。他捡起地上的酒壶,对着嘴又灌了几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襟,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拎着酒壶走到妲改面前,将剩下的半壶酒全泼在她脸上。
“清醒了?”他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忽然低笑起来:“你以为杀了孤,西岐那帮人就会放过你?”他弯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火光:“他们骂孤是暴君,骂你们是妖妃,早就把我们钉在了耻辱柱上。孤死了,他们正好拿你祭旗,说你是祸国殃民的根源。”
妲改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帝辛松开手,将一只斟满酒的夜光杯塞进她手里,自己也拿起一杯,仰头饮尽。“来,”他晃了晃酒杯,眼中又燃起那种疯狂的火焰,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洞悉世事的悲凉:“继续喝。”
他将酒杯重重顿在矮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孤偏要让他们看看,就算是死,孤也是抱着美人喝酒死的。而你——”他斜睨着妲改,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你也得陪着孤,一起等天亮。”
远处传来城门被撞破的巨响,地动山摇,仿佛整个鹿台都在颤抖。妲改握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酒液洒了一地。
帝辛却哈哈大笑,抓起酒壶又倒了一杯,塞进她另一只手里:“喝!怕什么?姬昌来了又如何?他们能夺孤的江山,却夺不走孤这最后一杯酒,最后一个美人!”
他的笑声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妲改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又望向窗外映红半边天的火光,突然觉得那酒杯烫得惊人,她想扔掉,却被帝辛死死按住了手。
“喝下去。”帝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却复杂难明:“这杯酒,是孤请你的。喝完这杯,咱们就等着看——看这新朝,如何给你我定罪。”
夜风卷着硝烟的味道灌进大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
妲改看着杯中自己扭曲的倒影,终于在帝辛冰冷的注视下,将那杯辛辣的酒,一饮而尽。
朝歌城外的护城河已经被血水染成暗红,西岐军的投石机正将磨盘大的石弹砸向城墙,每一次撞击都让城楼簌簌发抖,姬昌站在土垒瞭望台上,看着士兵们扛着云梯冲向城墙,青铜剑在夕阳下划出冷光。
“父亲,北门缺口已被我军撕开!”姬发的甲胄溅着泥点,手里还攥着半截断裂的矛尖:“商军的预备队正在调往那边,要不要让右翼的弓箭手压制?”
姬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指着城墙上密集的箭孔:“举盾掩护,云梯必须架稳。”
城下突然传来一阵呐喊,西岐军的撞车正顶着箭雨撞击城门。木屑飞溅中,南宫适的吼声穿透喧嚣:“弟兄们加把劲!攻破城门,活捉纣王!”
尤杉刚策马冲到护城河时,正看见西岐军的士兵踩着浮桥跨过血河,她勒住马缰,坐骑人立而起,前蹄在地上刨出两道深沟。
“糟了……”少女咬碎牙,翻身跳下马背,往城墙根跑去。
城墙下堆满了战死的士兵尸体,她在一处坍塌的马面墙下找到个半掩的排水口,里面还残留着馊水的臭味,尤杉蜷起身子往里钻,砖石刮得脊背生疼。
钻出排水口时,她正好落在一条僻静的巷弄,几个商军溃兵拖着刀跑过,甲胄上的红缨歪歪扭扭。
“站住!”尤杉刚抓住个年轻士兵的胳膊:“看见娘娘没有?”
士兵吓得脸色惨白,抖着嗓子:“娘娘早就跟着大王往鹿台跑了!”
尤杉刚松开手,顺着士兵指的方向狂奔,街道上到处是散落的兵器,民居的门都敞着,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陶俑。她冲进妲改的寝宫,铜镜摔在地上裂成蛛网,妆奁里的玉簪散落一地,却空无一人。
鹿台的石阶上已经染满血污,尤杉刚刚冲到第三十阶,就听见上面传来铁器坠地的脆响,她加快脚步,在顶层大殿门口撞见个浑身是伤的侍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