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新世纪幼儿园的排练现场,空气中弥漫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兴奋和期待。
文艺汇演的最终节目单,如同一张金色的榜文,张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一群孩子像快乐的小麻雀,挤在公告栏前,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寻找自己的名字。
“我在这儿!我是小天鹅舞团的!”
“妈妈!我能上台表演打鼓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唯独苏小满被隔在人群最外围。
她小小的身子努力向前探,目光急切地在“独唱类节目”那一栏里搜寻,一遍,又一遍。
没有。
她的名字,不在那里。
那份灼热的期待,仿佛瞬间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她下意识地低头,两只小手死死攥住了洗得发白的小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昨夜奶奶那一声压抑的叹息,又在耳边响起:“你爸……又没接电话。”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的闸门。
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如决堤的潮水,汹涌而来。
她不是真正的五岁孩童苏小满,她的灵魂来自一个二十八岁的音乐教师,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她在无尽的黑暗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被困在这具幼小的躯体里。
原身那铺天盖地的孤独感,瞬间将她吞噬。
被母亲“抛弃”的困惑,父亲常年不归的冷漠,奶奶佝偻着背、却无力支撑起这个家的沉重……所有情绪层层叠叠压上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唱歌,她想站在舞台上,她想让那个只存在于电话里的爸爸,和那个只存在于模糊照片里的妈妈,能看到她。
哪怕只有一次。
胸口闷得发疼,苏小满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咔哒”声,像是一座尘封已久的古老图书馆,缓缓开启了它厚重的大门。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无垠的精神空间,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巨大书架拔地而起。
紧接着,书架上的书籍化作一片片黑胶唱片,缓缓浮现,旋转。
《万疆》、《萱草花》、《明天会更好》……无数熟悉的旋律化作一道道看得见的光,在她脑中静静流淌。
这是她的金手指——前世记忆中那个浩瀚无垠的经典音乐数据库。
在她最绝望、最渴望的时候,悄然激活了。
午休时间,教师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凝重。
“张园长,不是我不给苏小满机会。”李婉婷老师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她将一份评估报告放在园长桌上,“您看,这是她近半年的观察记录。语言发育迟缓,几乎从不主动参与集体活动。让她上台独唱,风险太大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去年大班那个特殊儿童干预班的孩子,就是因为在汇演上出了状况,导致我们整个班级的年终评分被拉低了整整一截。我为这次汇演准备了三个月,不能让所有孩子的努力都白费。”
张园长眉头紧锁,揉了揉太阳穴,显得有些为难:“可是……她奶奶昨天下午,为了这件事,来我办公室求了三次。老人家的眼泪,我实在是……”
“教育公平,不是靠怜悯和同情来实现的。”李婉婷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透着一股近乎冷酷的现实,“我们要对节目的质量负责,更要对台下所有家长负责。他们要看的是一场精彩的演出,不是一个孩子的个人冒险。”
与此同时,苏小满正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积木区,周围是其他孩子午睡的安静呼吸声。
她没有睡,只是默默地用积木堆着一座不成形的小房子。
一个怯生生的小身影凑了过来,是班上同样不太爱说话的陈小舟。
他手里拿着一块红色的积木,结结巴巴地小声问:“苏……苏小满,我……我可……可以……和……和你一起搭城堡吗?”
苏小满抬起头,看着他真诚又紧张的眼睛,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有人主动靠近她。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陈小舟露出惊喜的笑容,准备将红色积木当作城堡的塔尖放上去时,李婉婷老师走了过来。
她的声音很温和,动作却不容置疑。
“小舟,午睡时间要好好休息哦。”她微笑着,却不由分说地牵起了陈小舟的手,“还有,别总陪着小满玩,你要多和大家一起融合,这样才能更快进步。”
陈小舟被拉走了,他回头看着苏小满,眼神里满是不舍和困惑。
苏小满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那块被他留在地上的红色积木,那抹红色,刺眼得让她心头发酸。
下午,汇演前的最后一次彩排在礼堂进行。
后台乱作一团,孩子们换着闪闪发亮的演出服,老师们忙着给她们化妆、整理道具。
苏小满被生活老师告知,“你的节目取消了,不用准备演出服装了。”
她抱着自己的小书包,默默地蹲在最角落的换衣间帘子后面,这里堆满了杂物,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外面的欢声笑语,衬得她这里的寂静格外刺骨。
委屈、不甘、还有那份成年人灵魂深处的不屈,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滚。
她闭上眼睛,试图隔绝这一切。
就在这时,脑海中的音乐图书馆自动翻开了一页。
《万疆》那大气磅礴的旋律,没有一丝预兆地自动播放起来。
前世在音乐教室里,她手把手教学生们练习气息、寻找共鸣的画面,一帧帧闪过。
鬼使神差地,她张开了小嘴,模仿着记忆中的发声方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极轻极柔地哼出了第一句。
“红日升在东方,其道也大光……”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澈的山泉,瞬间破开了后台的嘈杂。
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纯净,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和力量,空灵,干净,仿佛能洗涤人的灵魂。
正在不远处拖地的保洁阿姨猛地停下了动作,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是谁在唱歌?
隔壁舞蹈班的带队老师正要催促学生,听到这歌声也忍不住探头过来,脸上写满了惊艳。
换衣间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林深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凝固。
他是来接苏小满放学的,却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他的手机早已下意识地开启了录像模式,镜头死死地对准了那个蹲在角落里的小小身影。
他从未听过如此纯净的童声,更未曾料到,这首磅礴的家国之歌,从一个五岁孩子的口中唱出,竟藏着一个孩子对破碎家庭最深切的呼唤。
“……我何以我,何为我,以华夏,显锋芒……”
苏小满依旧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呢喃着,像是在对谁诉说:“我想唱给爸爸妈妈听……他们……他们好久没有一起看过我表演了。”
这一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林深的心上。
当晚,林深的公寓里一片死寂,只有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他通红的眼眶。
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那段视频,小满那句无助的呢喃,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他不是什么专业的经纪人,此刻,他只是一个心疼侄女的“叔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小满父母离异的真相:那个所谓的“抛弃”了孩子的母亲,是被前夫误会出轨,在百口莫辩之下被逼净身出户;那个看似冷漠的父亲,则是在极致的痛苦和固执中,用沉默惩罚着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
他更清楚,苏小满这个孩子,如果再这样沉默下去,她那刚刚燃起一点光亮的灵魂,可能就真的要彻底熄灭了。
凌晨两点,林深将那段视频剪辑出最精华的十五秒,没有加任何滤镜和特效,只配上了一行简单的文字:“这是我侄女,五岁。幼儿园的舞台很大,但今天,没有人给她一个位置。可她说,她只是想唱歌给爸爸妈妈听。”
他没有买任何热门话题,没有找一个水军,只是在发布时,顺手@了一个本地小有名气的教育资讯号。
做完这一切,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然而,互联网的发酵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三个小时后,这条视频的播放量突破了百万。
弹幕如雪花般刷满了整个屏幕。
“天籁之音!这个幼儿园的老师是聋了吗?”
“听最后那句‘想唱给爸爸妈妈听’,我一个大男人直接破防了!”
“救救这个孩子!谁能忍心剥夺这样一个孩子唱歌的权利!”
“幼儿园剥夺儿童表演权”这个话题,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在清晨五点,冲上了同城热搜第一。
紧接着,省级媒体转发,教育局官方账号下涌入了成千上万的质问。
一场关于“儿童表达权”的专项督查,在天亮之前,紧急启动。
次日清晨,新世纪幼儿园门口被长枪短炮的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张园长脸色铁青地召开紧急会议,李婉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的手机里,全是铺天盖地的指责和谩骂,“冷血教师”、“功利化教育”的标签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上。
林深被保安拦在幼儿园门外,面对无数闪光灯和话筒,他异常冷静,声音沉稳而有力:“我不是来炒作的。我是她叔叔。如果说,让一个想唱歌的孩子,能有机会被她的父母听到,这也叫炒作的话,那我请求全世界,都来‘炒’一下这个快要被遗忘的孩子。”
镜头切到他挺直的脊背,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退意。
园内,苏小满穿着那条洗旧了的连衣裙,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对外面的滔天风暴一无所知。
她只看到李婉婷老师推门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眼神复杂。
李老师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声音干涩地开口:“苏小满……文艺汇演……园长说,可以给你补一个节目。”
苏小满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迟疑,随即,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芒,缓缓亮了起来。
她的手指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仿佛还能回响昨夜,自己从喉咙里唱出的第一个动人音符。
而在她无人知晓的精神世界里,那座宏伟的“音乐图书馆”书页无声翻动,下一首歌的旋律,已经静静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萱草花》。